书房内有两人,一大一小坐在垫子上,小的正听大的念书。只听这大的说——
“七十年前,原驻于西北大草原的瀛人部落突然被一统,首领巴达荣贵不满足于自己的领地,下令举兵南下,侵犯中原疆土。”
“那时,统治全疆的靳朝太平已久,兵马荒废,靳文帝彭鸿瑾作风颓靡,成日里只管寻欢作乐、不问家国是非,使得朝中小人横行当道。可想而知,别说外御其辱,朝廷里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他们在瀛人铁蹄下就如一块烂棉花,毫无反抗之力,即使后知后觉地振作,招兵买马、全力死守,却仍是节节败退。靳人兵马可折,风骨却不死,退了再守,从不泄气。骄傲的瀛人竟历时十三年,才终于攻克靳朝的大都。”
“巴达荣贵成为了这片土地第一位外来的皇帝,定国号‘瀛’,年号‘始平’。”
小的打岔道:“始瀛人之平,始汉人之灾。”
大的笑了两声:“你呀,若是先生讲话还敢插嘴?如你所说,这些侵略者在中原大地烧杀劫掠,不过短短五十余年,汉人的不满便已近巅峰。瀛武帝阿木古郎病重驾崩后,传位于幼子琪琪格恩,定下了如今的年号,铮元。上位第三年——也就是今年,黄河突然改道决堤,淹了下游好几个省份,此乃天罚!庄稼毁于大涝,饥荒飞速蔓延,疫情也迟迟得不到救治,百姓怨声载道。”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天边却突然闪起一道红光,直降中原。野心家见状皆蠢蠢欲动,预备大做文章,天下乱象始生。
八年之后。
己丑,铮元十一年。
陈六三坐在不知多久没开张过的灶台上,怀中抱着自己年方五岁的幼妹。从前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如今已饿成了一只软趴趴的布娃娃,抱在怀里没有一点分量。
一阵风又卷着尘土从门洞吹进来,他被吹得眯起眼睛,把妹妹抱得更紧了些。
这间摇摇欲坠的草屋,承载了他从记事以来所有的回忆,即使如今破败至此,也依然是他从未想过要离开的家。至少还有妹妹在,他尚且有家人可依靠。
陈六三突然想起自己放牛时,路过学堂听来的几句诗: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是他们这种人对于未来,永恒的美好期许。他家几代农户,没有笔下生花的条件,但刘地主也算待人温善,未曾将他爹娘当狗使唤。陈家夫妻干完活回来,有时会搂着兄妹二人,躺在草席上看窗外的星月山川,跟他们讲些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开始流传的坊间的故事。天上的星星是欢笑,清风便是念想,日子虽清苦,却也就着那些粗茶淡饭过得知足。
而后,便急转直下。
沉重的税收成了他爹娘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饥荒来势汹汹,别说耕牛,就连守家之犬都被烹为了盘中餐。他爹为了给他俩吃上一口饭,竟被巡城的瀛人活活打死在了乞讨的途中。
他听闻消息,头抵着墙痛哭了一阵,抽抽搭搭地拿草席卷了尸体回来。还没顾上喘口气,却发现怎么唤也唤不来他娘——往屋里一看,人在梁上吊着,早没了气;自己妹妹在一旁玩着那双吊在空中晃来晃去、尚且温热的脚。
她说:“娘,哥回来了,你快下来吧,别荡秋千了。”
什么家和人兴,什么儿孙绕膝?人都活不成人样了!
三月,高悬的太阳带不来一丝温暖,反而将人眼刺得生疼。又是一轮倒春寒,疾风凛冽,绕过远处稀疏的云、顺着绵延低矮的山,穿过人们的衣裳和皮肉,恶狠狠地剜在骨头上。陈六三正背着妹妹往地主家走,准备讨点粮食吃。
他已经好几日没吃过像样东西了,走两步就得停下歇歇,一歇下来又冻得直哆嗦,只能强忍着不停继续往前赶。
这一路上,四处都是灾民。他瞧着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子,又想到自己爹娘,竟觉得他们那样去了也挺好。怎么说也少挨了几日饿,死相好看得多。陈六三一时没忍住,泪涌上了眼眶,又被他仰头强憋了回去——背上还有个小姑娘呢,他是哥哥,不能哭。
他有些叹惋:这片好山好水,终究是给那群来自草原的野人糟蹋了个干净。诗经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路旁的树上别说果子,就是叶和皮都被人扒下来啃了个干净。他瞧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杆,想挑个阴凉处坐下歇脚都找不到,却突然看见旁边躺着个人,身上鼓鼓囊囊,不知道是藏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