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七月十二号早晨,贺决已经听了三十多遍自己失忆的前因后果——因为爷爷病逝,他驾车回乡参加葬礼,前天傍晚野浴时意外溺了水——其中近三十遍复述缘自他的要求,这总共三十多遍中,此说法没有任何纰漏可寻,他母亲李晚霞没有记错说错过半点地方,态度也温柔宽容,符合他惯性印象里母亲的作法。
他的手机进水泡坏了,失忆不记得朋友、同事的号码;车被堂弟借走开进城办事去了;发烧一直不退,身体乏力,没必要抱病急着回北京。一切似乎合理得很,他隐约感觉巧合太多,李晚霞只说:“脑袋里空空,人害怕也不古怪。别怕,妈在呢。”
早饭吃的是鸡汤玉米粥、小黄瓜和煮鸡蛋,饭桌上贺决不再重提疑惑了。如他所料,由于他之前的毫不掩饰,李晚霞跟贺涂见状开始以为他终于相信了他们,饭后赶忙又叫来了陈医生。
陈医生四十来岁,真名不详,绰号陈老鬼,听说是小村惟一的医生,管治所有村民的大小病症。前天午夜贺决见过他一次,浑身被他摸了个遍,重点问候性别敏感带,起初还以为他是个变态,后来没打针没吃药,十分钟内高烧莫名其妙去了三四分,转而怀疑他是个男神婆。
饶是如此,当时他还是立即告诉李晚霞不许再找陈老鬼过来了。这回他没反对,喝完粥在床上躺了一会,候到陈老鬼推门进屋,睁眼问:“您真不给我开药吗?”
“开,你底子不好。”陈老鬼往板凳上一搁背包,冷冰冰地答,“脱衣服,脱裤子。”
上一回贺决挣扎得挺厉害,只是身上没劲,连视野都模糊,没逃过去;眼下听话没躲,陈老鬼凭手指分开他嘴唇,朝里头塞了块中心是镜、周边像小型三角铁一样的玩意,照例把他全须全尾地摸掐了一遍(虽则比起上回粗略不少),腋窝,股沟,哪也没漏下——这就费去将近半个小时,就算贺决取向偏直,架不住处处受触,喉咙呛哽,陈老鬼着手一口口口口口,他马上就口了,感受和口口口口口差异不大。
他一射,陈老鬼便取出三角铁,替他擦掉外流的涎沫,掏笔记录起什么来。贺决做足了心理准备,情绪没失控,自己坐起来穿上裤子投去一瞥,心下有了计较。
——陈老鬼检查他的手法与其说像猥亵,不如说更像在检查一头种猪的全部数据。
“陈医生,”贺决主动搭话道,“你来这几年了?”
陈老鬼不理会他,做好记录,起身要走。贺决追道:“我的胃也不舒服。”
“药难弄,得一一采,不是我不给你开。”这句陈老鬼答了,口吻依旧冷冰冰的,“你胃不好,我没办法,你自己注意点,否则走着瞧。”
后半句话的逻辑怪里怪气,贺决没笑出来,目送陈老鬼徐徐出了门。门关上,他静坐了两分钟,不知怎么回事,李晚霞没立刻进来。
这是几天来头一次出现的独处机会,发觉到这一点后,他站起来状若随意地在屋子里转了转。这间屋有电话,有书,有日历,电话没什么问题,似乎能够联系外界;书没什么问题,似乎是近年出版的书;日历上的七月十五号被画了个圈。
贺决微一皱眉,正打算把日历向后翻翻,右手旁的老式录音机忽然响了,吓得他退了一步。
“贺决?贺决,听得见吗?”录音机里头,一道清晰的男人嗓音说。
“听得见。”贺决略付迟疑便直回道。他随身揣着驾照和身份证,起码知道自己的名字。
反倒是那男人大概听不见他的回答,兀自等待了几秒,才继续沉沉说:“你记住我的手机号,15812998818。我叫林归欢。”
贺决不再回话,默念了这串数字几遍,所幸这着实是个好记的号码,肯定不太便宜。他心中想了一想摆在窗前的电话,又转瞬打消心思。那陌生男人仍在说话,语气冷静平滑,仿佛一根直弦:“你我认识很多年了,我清楚你在想什么,我不是被派来试探你的村民。快跑。”
“快跑。”他重复了一遍。
“嘎呀”一声,地上日光汹汹转浓,贺决抬眼一望,李晚霞来了。录音机安静无声。李晚霞脸上挂着笑,瞧瞧他的位置,一边唠叨“咋就起来了?头不晕啦?”一边打开录音机的机腹,看当中没有磁带才放缓动作,又道:“陈老鬼熬了药汁儿带来,妈刚刚给你热了热,咱们喝口药好歪?”
“行。”贺决小心地轻声问,“妈,陈医生治病的方法总那么奇怪吗?”
李晚霞不以为然:“望闻问切,能奇怪到哪去?你大城市回来,不信中医是吧?”
贺决连说不是,领碗喝了药,但这药与几天来的食物不同,除去草药该有的腥苦,还有股酸味。他喝过两口,朝李晚霞怨苦,李晚霞微微一笑,松口道:“那咱就先不喝了,要是晚上还烧,再喝,好不好歪?”
因此午饭以后贺决努力睡了个午觉——这药绝不对劲,他估摸着晚上李晚霞会找各种借口劝他喝,不论是逃是留,他得蓄蓄精神。
大约睡了不到半个小时,贺决莫名一激灵,醒了。连天来他睡眠都很死,这一醒,惊觉事情大不对头,他半靠在李晚霞怀里,贺涂正冲他嘴巴里灌药,屋子中乌泱泱抱臂站了几十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无表情。所有人都盯着他,所有人好像都没发现他醒了。他能感受到药液溢过下巴、滚下喉咙、温热入肚,可没有身体的自控权。
“试试。”李晚霞对贺涂说。
贺涂遂用力推了贺决肩膀一下,摇了摇头,道:“还不好进。”
他俩合伙又灌了第二满碗药下来,这回成了。贺涂又伸手一推,一阵猝痛过去,贺决眼见他原地消失,同时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他自己的嗓音嘟囔:“这破壳子载得动我们四百号人吗?”他自己的右手翻覆几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翻身下床,蹦跳抻腰,李晚霞说:“跪下。”便跪下了。李晚霞说:“起来。”便起来。李晚霞说:“灵活就行。”“他”答:“有点没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