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回头咧嘴,一刹那的事,那冷眼抱臂的几十号人全消失了。仿佛突然被人剐了七八十刀,贺决疼得神志一散,只听清几十道声线的高低抱怨和李晚霞一句“挤是挤了点”,就失了意识。再醒来是真的醒了,他浑身惫痛湿黏,前胸后背都是热汗,头发像水里捞的,连指尖也无力稍动,一时说不出话;面前坐着陈老鬼,屋子中余的只有李晚霞和贺涂两人。
贺决移动眼珠看了看他们,李晚霞冲他慈祥地笑了一笑,然后静静旁观他被陈老鬼扒高眼皮、按捏血管,静静旁观他被陈老鬼调过个去、抚压股缝,静静旁观他因为闭不了口、涎水直滴枕巾,静静旁观陈老鬼把手握揉上他的口口、他口口虚脱、被扶住躺下、直接灌第三碗药。
这药可能不占肚子,钟表显示在四点钟,碗的开口有人头大小,但贺决觉得饿。
灌完药陈老鬼走人,李晚霞柔柔呵斥他:“知道难受了吧?药得吃,医生的话得听!”也出去了。剩下贺涂一脸憨厚,挪凳子坐下,朝他小声苦笑:“唉,你妈看着温,其实脾气坏得很!咱父子俩悄悄说话,你妈好迷信,陈老鬼哪有那么神?你睡觉时掖着点被角最重要,别夏天不当回事。”
贺决笑笑答应,与他闲侃了几句晚饭想吃的菜色,得到一一同意,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后,他自觉眼睛升烫,要流眼泪,连忙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到上方垂投阴影,贺涂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床畔,正弯腰低头瞅着他呢。
“怎么了?”贺决讶问。
“没事。”贺涂摸摸他额头,说,“看看你。”
贺决又闭上了眼,运缓呼吸。贺涂走路没有声响,他权当他没走,不睁眼了,在心里寻思录音机男声的事。
那男声听来舒坦——物理意义上的舒坦——音色夹有清气。贺决这时想想,各路故事传说中,都是高僧、名道如此,鬼怪做不到。
假设要相信他,首先得想办法和他取得联络。座机电话不保险,暂时搞不来手机,贺决琢磨一番,既然对方掌握着他的情况,以至于能够拣他独处的时间开口、踩李晚霞进屋的时间沉默,他先尽力争取独处也行。
李晚霞不管杀猪,贺决惺忪又叫:“爸。”
“咋?”贺涂果然还没走,姿势也没变半点,弯腰低头,悬在他上空。
贺决说:“我特别饿,还想吃猪头肉。”
“你现在吃太膘的不好。”贺涂叹气。
贺决也叹气:“馋嘛,您不同意就算了,我跟我妈讲,她一定同意。”
贺涂方说:“没法子咧,行,我去给你杀头小猪。”
他一走,录音机立时出响:“厨房后门通山。”不错,那男声的确含清迸朗,贺决为之精神一振,可惜不出两秒,李晚霞就进来了。
无论如何,那道嗓音的主人似乎时刻等候着他,且全程冷静镇定。缘此,贺决多少也安心了一些。
他在脑中凭惯性印象从头滤了滤自己身上应当有的、实际有的东西:身份证,驾照,钥匙,车钥匙,香烟,打火机,坏了的手机,钱包(包括银行卡、会员卡),潜水手表,钻戒(戴在中指上,内圈无数字无字母),一管未拆封的口红。不多不少。
只是李晚霞和贺涂毫没提及过他的未婚妻。
“厨房后门通山。”林归欢才说了这么一句,一个“但是”未吐,绿灯灭了。火温与他通着电话,辨出他话音骤断,一哑然道:“你冷静点,停车,先休息一会。”
林归欢没听她的,一手捏扁空烟盒,紧踩油门,狠狠反问:“我怎么冷静?”山路坑坑洼洼,颠簸不已,火温不知是不是没听清楚,并未作答,他重复问:“我怎么冷静?!”跟着奋摔烟盒,挂了电话。
这部手机才挂,另一部手机便响了。林归欢叼着烟瞥一眼来电显示:又是刀白雪。
他满裤子烟灰,胡须拉茬,脑筋涨跳,精神几乎绷断,看到这名字不禁略眯眼睛。这已经是刀白雪更换拨来的第五个号码了,他一早放弃拉黑,只标了个备注,方便挂断。
挂断刀白雪的电话没几秒,火温的电话改从那部手机进来,他选了接听,火温快语道:“我找到霍薇的信息了。”
“嗯?”林归欢问。
“她是个活人。”火温说。
“操。”林归欢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