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梵洛看在眼里, 甚是心急一般仰头看了看出口, 又看了看终端时间, “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解决的矛盾。你们至少表示个态度, 我给你们带个话，也许能带回这个叛逆少年。外面很危险，你们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女人刚说话，就被男人冷眼拦住，但还是强行推开他，看向伊梵洛, 眼里闪着近乎倔强的冷静，“他不是我们的儿子, 是我们领养的。他和我们相处不来, 我也知道该告诉他真相，送他离开, 可是……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她抿了抿唇, “他不在这儿，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支撑我在这种空无一物的地方生活。求您了，把他带回来。”

伊梵洛看向男人, 男人低着头, 脸上没有哀切，却多了一丝不耐。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伊梵洛说，“我会传达你的感受给他，尽量带他回来。谢谢你们的招待了。”

说完, 长手长腿已经敏捷地攀上梯子，头也不回，不消一会就到了顶端，探身出去。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眼里温暖地倾斜着雪光，含着温暖的笑意说，“也不用那么悲观，二位完全可以趁年轻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如愿看到了不同的表情。夫妻二人闻言僵在原地，脸上都是一片阴沉。

伊梵洛没注意到一样，祝福着颔首，盖上了门。

他虽表面上劝诫了蜜蜂，但从一开始就认为，一件事既然会把一个心思沉稳、性格独立的孩子逼到想杀双亲的份上，根本就不会是能轻易解决的事。

只是事情比他想象的复杂，现在看来没一个人说实话。

归根究底，这种地方会住着一家三口，本身就是一件怪事。谁建的基地？上一代？蜜蜂看似并没有对爷爷奶奶的记忆。更何况住在这种寒冷环境中，一家人理应抱团取暖，怎么也不至于变成这种支离破碎的状态。

特别是在伊梵洛了解到的情况下，更为可疑。

几年下来，伊梵洛首先尽可能深入了嗔妄星过去那场实验，本是了解出资方和背后目的，却意外发现了几份语法奇怪，看起来像诗歌一样的研究规划。他本没有在意，但越是深入了解，获得的这种研究报告就越多，研究内容的走向最终指向了灵魂波长，当这个名词被确立的一瞬间，伊梵洛就感到心里猛地一凛。

所有对于灵魂波长的研究，现都指向如何精准捕捉，而其科技发展皆指向人工智能，伊梵洛无法不将目光移到这颗始终低调的星球。

他忽然想起机器人的状况，向失去了方向和命令的机器们走了过去。

神机国人多少有这方面的毛病，知识基础刻在灵魂里，总会带着强烈好奇心，即使不是自己擅长领域的东西也会研究研究，而不像德蒙，打死了就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伊梵洛还记得，蜜蜂并不是有意置有生养之恩的父母于死地，而是威慑的途中出了状况，所有机器不听指令一味攻击。

他想了想，坐地用冰异能固定好刀锋般的爪子，在机器人们努力挣脱的咔咔声中，剥螃蟹一样拆了它们，仔细看看内部结构，把蟹肉抠出来都塞进了虚拟空间里。

现在只差信号。

只要能联系外界，就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蜜蜂和德蒙首先来到飞船残骸处，二人用心看起此处端倪。

据蜜蜂说，这些东西平时居住在地下，他今天看到有飞船，似乎是废弃的许久没人用，也就留了点能量源在内部，开了门等着记录他们的反应时间。

这绝非易事，他甚至自己也很难对德蒙确保自己了解的状况真实可信，这些人随时可能要了蜜蜂的命，但蜜蜂也曾因为脱口叫了一声“妈妈”，让一个机器人停止过运行，最终饶他一命。

他无法确定他们的意图和内部构造，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录数值。

德蒙问起蜜蜂第一次发现它们是什么时候，蜜蜂说自己没有对外界的记忆，在父母过度保护下，直到一年前，才逐渐被允许出家门，也是从那次起，误认了妈妈，却在险些逃命后，发现妈妈竟然在家里，态度如常。

德蒙仔细检查了地下，那些空洞已经被风雪填满，不出多久就会和雪地没有区别。他有心深挖下去，但在蜜蜂心不在焉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

“这里应该是没有工人之类的，工厂也全部废止了……所有人造物都是外面运来的。我早就想去找真相，可我怕再也回不来了。”

要抵达主星有专用的航道，此处碎石障碍颇多，容易出事故。

“只有维修工会来这里，每半年通过运输渠道一次，搜集废弃的东西。它们现在刚走一个月，已经不可能了。”

“不可能？”德蒙毫不在意地挑眉。

“……我有考虑过去废弃的工厂制造出飞船，通过通道出去，但它是由特定飞船打开的。就连爸爸也是每半年，才混出去一次带食物出来。我想过用爸爸的，但我没法信任他。”

德蒙点点头，看看天，“那，没办法了。”

“你……”蜜蜂无语凝噎，“你”了两次，无法理解道：“你之前的壮志呢？”

“我的志向和你的人生没关系。”德蒙指了指脑子，“在我看来，这些全部有方法解决。可你如果觉得不可能，才是已经失败了，无论谁来帮都没有用。”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相信自己就能找到方法，可是，”蜜蜂皱起眉，“可是，你让我怎么做？我根本出不去，如果你有想法，你直接告诉我啊。”

“你会说不可能。所有关键时刻，你都会说不可能，一犹豫就会输。”德蒙盯着他，见他越来越想抢话解释，总结道：“不是愿望有多强大，你就能实现，如果我说最好的方法是打残这里所有能发送信号的机器，让维修工收到信息，即刻赶来呢？”

蜜蜂早已瞪大了眼睛，除了震惊一无他物，半晌，才颤着嗓子说，“你不知道，机器之间会互相传达信息，你会引来所有机器的围攻，也会在信息被传给主星后，遭遇针对性的攻击。而且不仅如此，什么叫全部？尽可能？我们还要去了解那些杀人机器的种类，天……我出来实验了一年都不敢说自己见全了它们，你要花多久？三年？这根本……”

他一脸不可理喻，对上德蒙淡然沉静的眼睛后，却心虚般说不下去。

为什么自己要心虚啊，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他不解地想，尽量收敛情绪，放缓了语气，“……这不怪你，你不知道情况。”

“我知道。”德蒙毫不留情，“机器出于实验目的千奇百怪，我们没有食物缺乏信息，主星对外来人员的犯罪治理严苛，出去后的条件也是未知，也许下了空港就会被抓。所以呢，就没办法做了？”

他垂下眼眸，眼眶阴影里绿芒通透欲滴，“你有一年的经验，以你的细心程度总会做些笔记，就算不够全面，我们也可以推测出类型和数量。没有物资，就加快速度，没有效率，就规划出效率。出了通道被堵截，自然可以劫持堵截我们的人，甚至我们可以在途中就相处对策，直接避免这些杞人忧天。”

蜜蜂微微哑然。

德蒙每说一个破解办法，他心里都亮上一分，可恐惧也随之加上一分。就像阳光热烈又残忍地撕裂黑暗，却照亮了一片危机四伏波澜无际的海面，他就飘摇在中心处单薄的木舟里，脚下渗入了不断上浮的海水，冰冷绝望，随时可能被浪打得支离破碎。

这里没有凑合和妥协，而是活不下去，就只能死。

心里的声音一直在关切又冰冷地询问同一个问题：你真的做不到么？

“我希望我能做到，”他最终说，“我真的希望我能像你说的那样做到。”

“可是”两个字卡在喉咙里，蜜蜂看着德蒙的眼睛，觉得要说出口简直是耻辱。

最终，他欲言又止地对视了很久，十分自我厌弃地没能说出自己的担忧，而是点了点头，尽量使自己冷静提高效率，确保德蒙想要的目标，“我知道了，我们开始吧。”

德蒙收回了审视，忽然打了个哈欠，“先说好，我会找信号，提前离开这里。你想坚持，我会顺手帮忙。一旦你不想做了，随时可以走人，但一定要不管以什么途径，尽快告诉我，不然我会一直等你。”

蜜蜂心里忽然一暖，半晌一笑。

“怎么？”

“突然想起丧星的大哥，”蜜蜂想起伊梵洛被自己撞见脸红的模样，笑说，“难怪和你吵成这样，还深爱着你。”

德蒙并没看见伊梵洛因自己脸红的旷世奇景，想起这误会可能要伴随一路了，顿时有点哭笑不得，“如果有别人和你说这种话，别信。”

“为什么，丧星的骗子多？”

“恰恰相反。”德蒙有点不爱解释，加快语气说，“说这话的人多是发自真心，但到关键时刻魂都丢了，别提心了。真要信谁，就挑那些能贯彻初心做出成就的人。好了，这一年你搜集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好的，大哥。”

蜜蜂将得知的所有资料，都顺手输入在了捡来的机器零件上，一拉开挎包，一堆扯着电线的大小零件盒子就争相拥挤而出，一看就是手工随便拼凑的。

没有网络没有输入，随便一个储存卡就够蜜蜂涂涂写写好几年，与其说在严肃地介绍资料给德蒙，不如说下意识进入了沉迷显摆宝贝的状态。

蜜蜂的储存卡一共收录了六十七种不同的机器人，德蒙看情况，将它们分类开来。

一，最原始的无需设计感的初代监视器。数量最少，型号老旧，但稳固经得起时间考量。

二，稍作了功能调整，免去人类情感上的不适的便捷型。也许是经过神机国使用后量产而出。

三，稀奇古怪并不具备效率，但十分考验技术的练手作。这是数量最多的一种。

四，在惩治逮捕功能方面突出加强的类型，包括和蜜蜂母亲同一张脸的女人。

这四种各有交叉，德蒙在基础上猜了其他两种蜜蜂没能见到的，这才逐渐和蜜蜂拟清计划。

第一件事，找到德蒙猜测的最重要的速度型和通讯型，这两者一个跑得快一个藏得深，罕见是必然的。

先要确保地形位置，对于一片荒原二人都摸不清头脑，有的只有蜜蜂家附近，和抵达工厂的路的地图。

利用这些，他们花了两个小时吸引大型机器人，进入内部取下了导航方面的零件，并拆解了几只小机器人，足够在空中探查。

几组零件经过二人手擀面般原滋原味的粗加工，已经不便携带，二人经过观察，又耗时一小时，成功打劫了一只八轮驱动的速度型，敲敲打打焊了起来，成品逐渐成型，成为二人专用的侦查机器人。

接下来，两人用十分钟用剩余的零件做了一个简陋备用的，终于进入了观察阶段，在体力脑力上都可以松口气。

“现在还感觉做不到吗？”德蒙问。

蜜蜂向后一仰，喘着气，心说自己打死也没想过能打配合干过那些机器人。

他很想说德蒙能做到，一部分原因是有异能，可即便这是事实，他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如果自己有了异能，也能做到和德蒙同样的事。

先是惊叹，惊呆，再就是一点点尝试，凭他的冷静和理智，很快便能熟练配合，之前那股莫名的恐惧早在一次次关键时机的爆发中削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男儿骨子里的热血劲儿。

“我……从来都没想到我能做到这些，”他望着天，真要说出话来，嗓子竟有点发紧，“我做到了。”

德蒙随便拍他一下，“起来，检查一下这个备用的安装对不对，我脑子有点硬了，要休息了。”

“嗯。”蜜蜂强撑起身体，德蒙几乎一瞬间就闭上了眼，安静下去。

“丧星是个什么样的星球？”蜜蜂忽然纳闷，“我还以为现在只分两大派，一是神机国不断探索新领域，二是净土星保留原始风味。你怎么好像两种都有，又暴力，又能做到随手组装仪器。”

“不，我是后者。”德蒙按压着太阳穴，微疼皱眉，连声音都嘶哑了些，“是第一次，以前只接触过战斗飞船的基本维修。”

蜜蜂脑子也处于一种缺氧的浆糊状态，反应了一会，才猛睁大眼睛，叫了声“不是吧你”，把两台机器全拿来仔细观察。

“没问题。”德蒙胸腔震着发笑，“理论我学过，只是不方便实践练习，这种年代必须做这种准备。”

蜜蜂随口应了一声，眼睛在机器的各个细节碾了两三遍，才终于松了口气，朝后一躺，不可思议道，“第一次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的天赋可以去神机国发展的，何必留在丧星，净土星那类政体，光是听着就压抑。”

德蒙没说话。其实他已经高抬了自己，当年他还因为不懂操作飞船，出过被伊梵洛压在驾驶台上睡的乌龙。

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自己距离八年前，竟也变化这么大了。

德蒙随口回了句“没天赋就创造天赋”，心却被当年的画面勾走，又尴尬又有点心塞。

等休息够了，他起身坐到几枚巴掌大的屏幕前，“你休息吧，监视我来。”

蜜蜂体力不及德蒙，只剩在青少年的旺盛精力，往下一躺，尖叫着的肌肉就全部松散下去，神智也飘忽舒适至极，眼前只剩德蒙的背影。他几乎就要睡了，但那种要爆炸般的酸疼缓解下去后，还是一挺腰坐了起来，拍了一下德蒙肩膀，“你去睡吧，这种枯燥费神的事我来。”

德蒙怔了一下，“可是……”

“保证你的状态我们才能出去，这是为了我好。睡吧。”蜜蜂坐在屏幕前，不再看他。

德蒙向后躺去，紧绷的神经立刻泡到温水里般舒适，他嘴角微微一弯，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是蜜蜂焦急地推醒了他。

“快看！”他惊喜地把德蒙推到屏幕前，“我们也许有食物了！”

食物指的是废旧工厂里可能封存的营养砖。

据蜜蜂父亲说，这些星球创立之初，也曾需要大量人力勘测和布置，而其作用逐渐确定后，人们判断机器完全可以取代人类这部分功用，神机国也就不再派人安排。

可以防万一，这些廉价却能储存时间长的营养砖并没有被带走。蜜蜂父亲有去找过，但工厂大门死锁，也就作罢，并在蜜蜂第一次离开地下时告诫他，不要靠近那片危险地。

蜜蜂虽没听话，还是去了，但着实没感到特殊之处，进也进不去，干脆作罢。

此时德蒙在屏幕中看到的就是，废弃工厂竟逐渐打开了大门，一队残破的机器人正排着队往里面走。

“我怎么没想到呢，”蜜蜂神情激动，“这些机器到了一定破损程度，工厂很有可能就会开放，只是一直都没有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