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谢小王爷此番病势,恭王府的诵经声已连续三四日未曾停息。
几乎每个经过恭王府门前的人都会忍不住朝里面投去好奇探究的目光,时间一长,经过有心人的渲染,这件事也变得越发玄乎起来。即便是多年后,在长安城说书人的话本里,此事仍是占有一席之地。
至于这有心人是谁么……
端坐在苏府此君院里的苏二公子一脸风轻云淡,深藏功与名。
兴许当真是邪祟得到了震慑,据说缠绵病榻良久的谢小王爷,终是在端午来临之际,下地了。
这让恭王府上下都一阵欣慰。
在床上装不省人事装得快要怀疑人生,头一次在人前下地的谢清晏也是感慨万分。
还是做个正常人好啊……
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海阳满脸担忧,生怕他摔了碰了,从卧房出来便一直不停地在他后面大呼小叫道:“我的爷,你可慢些——哎哎哎,小心脚下!台阶——爷,你走慢些,看路!!”
前厅的僧人们还在诵经,为防引起什么不便,谢清晏索性拐了个弯,绕到后府花园去溜达。
阖府的栀子花开到这如今,花事也算得是尽了。毕竟这一路过来,连风中的花香都淡去了。
谢清晏走在□□里,看着泛黄的栀子花,忍不住轻叹一声,突然一阵伤情。
只因这五月初四,正是恭王妃的忌日。
依稀记得,幼的时候母亲时常来此照料,翻土浇水修剪,事事皆是亲力亲为,从不肯假手于人。
每当此时,他就会端个小板凳坐在树底下看着母亲,乖乖的也不动,一坐便是小半天。
那时他年纪虽小,却十分乖巧懂事,不似如今这般……这般……呃……
想到这里,谢清晏略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突然语塞。
也是这个缘故,母亲身上时常有栀子花的香气,是以母亲故去这么多年,他也愈发喜欢这花的味道。
每次栀子花开,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彼时母亲还在,父亲虽远在西北,一家人团聚也还有个盼头……
谢清晏微微倾身,凑近一朵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垂眸之间,所有的悲伤都被悉数藏在眸中。
“清晏哥哥——”便在此时,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也传入耳中。
谢清晏抬头,一眼就瞥见了廊下娇俏的身影。
时隔半月,在皇宫里焦急了许久的谢玉宁,也终于得到苏后首肯,第一次踏入了恭王府。
“你怎么来了?”
见他对她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得很开心,谢玉宁翻了个白眼道:“没良心的家伙,亏人家还在宫里担心了你一阵子!”
听到久违的熟悉抱怨,谢清晏勾了勾唇角,表示愉悦。
谢玉宁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不想见我没关系,但是今天我可是带来了一个你一定想见的人。”
说着,她回头冲廊下喊了一声:“谦哥哥,出来吧。”
这丫头又去哪里认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哥哥?
谢清晏挑眉,面带疑色。
不过他对这个“谦”字倒是异常敏感。
片刻,一道清贵优雅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了谢玉宁身后。
容颜俊美,素衣出尘,这不是苏世又是谁?
“阿谦?”谢清晏很是惊喜。
是了,苏后是阿谦的亲姑姑,算来阿谦和谢玉宁也是正经的表兄妹。
见状,谢玉宁鼓起腮帮子斜了谢清晏一眼,不满道:“好歹人也是我给你带来的,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谢清晏,你真是——”
闻言,谢清晏顿时眉开眼笑地认错:“嗯嗯嗯,没错没错,是我有罪,是我对不起你……”
“白痴。”谢玉宁毫无形象地又翻了个白眼,“算了,你我是指望不上了,你们聊,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一大早的饿死我了。”
“今天只管敞开了吃,你要龙肝凤胆都给你找来。”谢清晏揉了揉她的头发,微微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事干得漂亮。”
谢玉宁笑眯眯地点头:“那当然,就你这点小九九我还看不透。”
说完,兄妹二人相视一笑,谢玉宁便识相地溜了。
目送着谢玉宁的背影,谢清晏微笑道:“多谢你能来。”
“回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苏世转头看了谢清晏一眼,“但是一看就是你带出来的,说话行事没有半点寻常女孩的样子,比起太子,你们倒是更像亲兄妹。”
“这话我是要理解成夸我还是损我?”谢清晏笑吟吟地回望他。
“不褒不贬。”
他怕多说句好话,他能翘起尾巴上天。
“今日是恭王妃忌日,她说怕你难过。”
“难为她记着。”谢清晏笑了笑,甚感暖心。
“方才远远见你眉间轻愁,便知她所言不虚。”
苏世放眼看着满园栀子花,蓦然想起了那日夜里他说过的话,也想起了那些关于恭王和王妃的只言片语。
传闻恭王妃生前,曾是名动长安的美人。虽然出身贱籍,却也是琴棋书画皆通,蕙质兰心,当年不知倾倒了多少长安城的男子。
自古美人爱英雄,当时的恭王正当少年,也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
长安城街头恭王英雄救美,二人一见倾心。
堂堂皇子竟然和贱籍女子纠缠不清,此事自然是遭到了先帝的反对,可这二人皆是心志坚定之辈,先帝愈发反对,二人的感情反而愈发深厚。
原本论才能资质,恭王都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为了王妃,他竟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只在他的王府里与王妃做对闲散夫妻。
这般想着,他看了谢清晏一眼。
虽说谢清晏这个人素日里没个正形,有一点却肖极了父母。
这一家,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生在帝王家,注定我们都过不好这一生。”谢清晏苍白地笑了笑,“有的时候反而羡慕街头被父母牵着手的小孩,他们有我从不曾感受过的平淡幸福。”
感受到他的悲伤,苏世的眉目也黯淡下来,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谢清晏回身看他,突然抓住他放在肩头的手,用尽全力握紧,却抿着唇没说话。
苏世见他如此难过,也没挣开,任由他抓着他。
良久,才听他继续说道:“从前母亲最爱一首诗,在书房里写了一遍又一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谢清晏低低诵着,目之所及处尽是悲伤:“我想,大抵母亲只觉得这一生,她是要守着所有记忆无望一生了吧。”
“而最终果然,直到临终她都没再见到父亲一面……”
说到这里,他看着满园栀子花,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