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两个日常只穿黑白灰的男人下了车。
乍一看,常世区的时间仿佛止步于五十年前,巨型荧光屏轮放着娱乐资讯,半分钟前刚播放了当红歌星云无月的演出预告;
而来往行人左手上的身份戳记、安设在路灯上的警报器无一不在嘲讽这些粉饰太平的伎俩:新身份识别法是三区分立后的产物,外显的表现是皮上戳记,真正起效的是皮下植入的芯片,若是没手就换别的地方,反正都一样;警报器是针对瞽和他的伴生物的,尽管风险和离界壁的距离成反比,以防万一还得安上。
鬼师记事起就泡在巫之堂的课业里,无暇到常世偷闲,十岁练成灵目后就来得更少了。巫之堂将“眼”奉为圣物,徽记是旋转九十度直立的“眼睛”。他额部的那一枚是灵目之术的具象,还能充作非主流纹身,酷似美人醉釉的虹膜就不能拿美瞳来解释,就目前的工艺水平,这种灼烈欲燃又冷得雪亮的红还无法仿制。巫炤厌恶作多余的乔装,但以防麻烦还是半合起眼,横竖有缙云带着,走在蜂群似的人潮里也撞不上谁。
常世的科技较西陵落后,娱乐业却很发达。重修的白梦泽音乐厅在设计上吸收了先进的声学理论,投资人不惜投入大笔资金打造最佳的演出效果,确保给观众带来难忘的审美体验。白梦泽的每场演出都座无虚席,加上巨星云无月的吸金本领,最偏的席位都炒到了天价。
巫炤首次和兴奋不已的追星族走一个流程,没法共情。他不想辜负缙云的邀请,强行把注意力从“谁送的贵宾席门票”拽到渐亮的舞台。
女人站在中央,鱼尾长裙的缎面贴出颀长优美的身形,呈雪白到海蓝的渐变色带。灯光以舞台为漆器刻下波纹锦地,衔着银叶片脚链的影子旋转摇荡,如同波提切利描绘的碧海。她的妆容很淡,珠光眼影也许只轻刷了薄薄一层,唇膏接近藕粉,和水泽般的眼神如出一辙,疏淡却诱人沉潜。
这样的开场是典型的反面案例,不利于突出中心、调动气氛,主角甚至吝啬给予多少肢体语言,只是抬手、探指、拢合、握住麦克。而当她启唇哼唱出第一个音符,布景、灯光乃至歌手本人都瞬间沦为不必要的陪衬。
云无月是乐坛的奇迹。
两年前,云无月因翻唱The Diva Dance一炮走红,被荣将娱乐签下。她和金牌经纪人夜长庚的强强联合至今还是业界神话:首张单专发售当日几乎弄瘫了网站服务器,之后那一张直接将她推上了Diva的宝座,收获爱称“迪娃姐姐”一枚,搭配颜值气场食用,特有反差萌。她的音域极广,从B2到c7(1) 都能驾驭,滑音、颤音技巧纯熟,真假音转换自如,既能演绎阉伶的丝滑醇美,也能诠释烟嗓的低哑迷离。饭圈里有个老梗,云无月的嗓音一定没被天使亲吻过,它令天使自惭形秽。
缙云的听歌感想从来是“好听、还行、不好听”三选一,不像巫炤,千字深度分析信手拈年来。他留意着巫炤的反应,单看他的表情,很难说是高兴不高兴。
鬼师直到中场休息才出声:“你和云无月交情不错。”
缙云坦白:“票是她送的,谈不上交情。我没见过她。”
巫炤若有所思:“她往这里看了不下十次。”眼球朝向左下方,是回忆时常有的微表情。“或许是姬轩辕……”
缙云扬眉等待下文,但巫炤有心藏头护尾,他没再追问。
光线再度在舞台上汇聚。
鬼师睁开双眼,居高临下审视他的黑白领地。绚丽的回光纷纷褪色,露出惨灰坯体,剥下的华彩缩成一块菱形红核嵌入台上女人的喉部,随声带振动一闪一烁。
云无月遥遥对上他的探究,彬彬有礼地弯起嘴角,安之若素。她换上了白底蓝花的直裾,配合横侧幕的升降和光屏上水墨扩展的速度行了一个标准的古礼,等掌声消停,才缓缓执起话筒。
“接下来演唱的曲目,是我最满意的一件作品。”她用了本音,音色是鸣玉的清脆,余味是尺八的萧疏,“半世纪前,人族经历了一场浩劫……半世纪后,依旧无人知道它会在何时结束。”
音乐厅里鸦雀无声。
“人生在世,春秋倥偬,一朝一夕,沐雨梳风,而我们却仍能于此聚首,休戚与共。”云无月的视线在坐席间一凝,又平缓上移,将繁星与明月轻拢,“虽然已有太多死难与苦厄,却还有更多无名的人,以生命为灯烛,守护这一簇千秋不灭的星光。”
——她敬了一个军礼。
“《千秋》一曲,献给前线的军人,以及所有守望星光的人们,谢谢大家。”
这次的掌声迟了几拍响起来,一浪接一浪堆上顶峰,滞留了足足两分钟才下坡。
疲软的尾声没能盖过微弱的不协音。
那是一记无意收敛的嗤笑。
“又是第一域第二域!那些人仗着点破本事,成天压在普通人上头,还想捞个好名声?”
“你少说几句!要是被他们听见了……”
又是一记压低的嗤笑,余响被渐弱的琴声淹没。
谢幕时的流光溢彩随之淡出,被夜风揉成预警器上规律闪烁的光点。它们撑着路灯俯瞰街巷,扎着“常世”里烂醉如泥的酒客、破墙上被丑化的有熊和西陵徽记和丑化它的孩子,他们照着老旧的涂鸦反复临摹,不懂也记牢了,等十几年后再教给后来的孩子。
也刺着只穿黑白灰的两个男人。
一辆黑色的MPV滑出停车场,从他们身边爬过去。
缙云的车靠近出口,没走几分钟就到了。他替巫炤打开后车门,对着车身上压矮的倒影晃了下神,弯身钻进驾驶座。
这车有些逼仄,后座装进两个成年人和一个体型娇小的少女后,刚好塞一个小抱枕来卡牙缝。除却抱枕和一只磨旧的军用水壶,木香调车载香水是唯一的个性化点缀,巫炤三年前送的,缙云续了三年,一直没换。
三年前他从西陵调往第一域,而他首次走上西陵的竞技场,还要再往回推九年。
那年他也是十四岁。
巫炤按惯例挑出咖啡味的手工曲奇,余下一包小熊饼干是转交给司危的。起初帮这两人互相赠礼时他说过几嘴,但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他沿折线拆开包装以便日后保存,在寂静中等到了缙云的问话。
“我经过竞技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孩子。”缙云调整好内后视镜,巫炤了然的面孔在镜面上闪现,“听候翟说,是你拒绝了他的请求?”
“浪费人力去迁就弱者的不自量力,我应该答应?”鬼师系上安全带,窗外单调的黑白灰从两侧流淌过去,“你的体质特殊,巫血纯度很高,不用HSC就能突破极限,但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缙云。”
巫之堂研发的HSC在事变前已投入生产,通过改造人体提升使用者的作战能力,从而增加他们的生存几率。要价很公道,付出勇气,买回被药物折短的寿命线和日渐衰退的神智。后因战事需要,HSC按药性强弱分为A、B两型:B型药剂极其酷烈,一旦注射,就意味着和魔物同归于尽;A型较为温和(可作为B型的辅助药剂),每个被征入西陵的军人都必须注射这个。
除却缙云。
这名玳族人在西陵竞技场上打破了定例。
缙云的手套蹭上去一小截,他在等变灯的光景里拉了回来。
“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有选择的自由。”他一字一顿地说,像刻意模仿巫炤的有条不紊,又像在吞一把贯穿光阴的针,“尽管我恐怕无法告诉你……在我眼里,哪种结果更好。”
“你还会后悔?”
“我没有后悔过。当年的抉择给了我用武之地,而不是把自己局限在笼子里……我一直都很感谢你。”缙云踩下油门,“穿上军装意味着马革裹尸,单说作战我是比他们强,那又怎样?我也会死,但我不遗憾。可就像你说的,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
细雨开始在车窗上作针刺画,颤颤巍巍地斟酌孔与孔的间隔,但它逐渐密集,最终颓然地连成一线。
“他是和你不同。候翟告诉他,留在常世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用直面危险,还有五险三金,他就离开了。可是,”巫炤咬了一口曲奇,缙云加的是黑巧克力豆,有点发苦。他游刃有余地把话题导向“盲区”,“已经见识过‘力量’的人,会甘愿回归平庸吗?”
高速公路上的冷风把雨丝打偏了头;车窗上铺开道道斜纹。
“你们的‘理想’很好。”巫炤结束单方面的绞剑,来了记直刺,“用来自固有规则之上的权力去瓦解规则自身,这是一个悖论。你永远不知道最先消解的是规则还是理想。”还是人。
有熊和西陵的前几代领导人互为掣肘,以防出现绝对的独裁者,却都有意无意地压制着常世区。三角构型还没稳定,“三区”的观念已先一步成了难以撼动的阻碍。姬轩辕要打破三区阻隔实现“共强”,无非是削去巨人的四肢,给侏儒做高跷,而高跷永远没法变成真正的腿,与其说是理想还不如说是一厢情愿。
“从小到大,我都说不过你。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下高架后,距常世和西陵的空间联结点还有十分钟的路程,缙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博物学会弄出来的武器有点意思,要不是时间太紧,我还想带你去看看。”
“再说吧。你忙,我也抽不出空。”
巫炤太了解缙云。
他想说的也太好懂:事实胜于雄辩。
每碰到这个话题,鬼神皆斩的战神都会下意识地采取迂回战术。缙云不会用话锋刺伤他,只会以剑为盾,温和却坚定地护卫他的信念。温和令鬼师心软,坚定则令他憋闷。但这憋闷出自欣赏,而温和也不能动摇他的看法。
他收好情绪:“我刚看到你的短讯,‘界壁’出了问题?”
“扩展速度加快了。警报装置好像受到了干扰,我们没能接收到……死了十七个人。”
“没有你会死更多。”
缙云疲惫地笑了笑。巫炤只说实话——他不屑说谎——虽然残忍,但很能安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