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为地,万物莫不归而藏于中……首坤而继以乾、兑、艮、离、坎、巽、震、卦,凡七变合本卦……” (1)
这是第一域的第五十一个冬季。
今年的天凉得格外魔性,霜降过后气温曲线就来了个滑坡,寒毛横竖是做反向运动,风刮来刮去,毛齐刷刷敬礼。博物学会为实践“暖冬好过年”,假北风为柴火,研制出新型保暖手套,兼有按摩功效,长时间对着电脑也不会炼成鼠标手。
岑缨对着小笔记编写程序,姬轩辕布置的作业原本没那么费脑,但她想把新知识吃透,痛并快乐地编起了简易算筹APP。
“我有时很矛盾。”姬轩辕在楼梯转角感慨,“总担心这孩子一头扎下去走得太快、太远,看到她鼓足干劲后有所收获,又十分欣慰。”
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要比平日亮上许多,明快得如经山泉洗练。泉水携明快奔流而下,润着人的眼角眉梢,浇去经年块垒,再把甘甜沁进心肺。
嫘祖提起右肩转了半周,为了料理半魂莲,她和姬轩辕前天并昨天连轴转了三十七小时,最后双双枕臂和衣睡着了。
“我们能做的就是立个方向,往后走向哪里、怎么走,都是这他们的事情。”她心领神会,下到倒数第二个台阶,仗高度差描了笔他的眉棱,“但我们起了个头。”
这男人,她挑的,也挑了她。不过倒也不曾经历“挑”的流程,归结是“一眼对上,就他了”的缘分,不需要道理和约定就能绑到地老天荒。
前人设立保护区的初衷本来是好的:没有觉醒血脉力量的人对上魔族不堪一击,而动乱前的那个稳定运转的世界也是他们难以舍弃的梦想。为了守护这个信念,每个被动注射A型HSC的军人都主动申领了B型药剂,倘若不能幸免遇难,也要多拉几个魔族陪葬。数十年后,客观的“不堪一击”变成了主观的“坐以待毙”,常世人对第一、二域的依赖消磨了和魔抗争的斗志,未能权变的政策又加剧了三区之间的矛盾——很小的时候,她就立誓要打破这个桎梏。所幸她和姬轩辕的心血没有白费:取缔强制征调令后,三区的紧张关系稍有缓和;常世组织起博物学会和星工辰仪社,坚信“技术宅拯救世界”,在军装与枪弹后筑起另一座瓮城。
“要走了?”他握住她粗糙的手指,偷吻了下她的耳钉,把女王牵下了最后一格台阶。
“灵矩之眼折腾完了,西陵那还有不少半魂莲,还有巫炤——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我要不回去捞人,鬼师过劳死的新闻明天就能见报。”
“缙云呢,他不劝劝?”缙云应该腾得出空,这几月他们都没敢同意让他去界壁。
“他?半斤八两。前些天他寻人比了几场,我正纳闷我们的战神怎么突然转了性呢,后来才……算了。他俩一直争强好胜,这方面也一样,一个比一个糟心。”缙云说要手把手带个兵,趁他有空,抓紧把那群兵痞子敲成以一当百的骁将,嫘祖看他那模样倒像是在安排后事。“我带孩子不行,司危也给惯坏了……”她揉着脑门,“你那学生我看挺好,下一次让她们见见,交个朋友。”
你也就比他们大三年零几个月……
女人的年龄是禁区,哪怕她强过一军队臭男人,姬轩辕很机智地封了嘴。
他跟嫘祖走到楼下,岑学生见到老师,条件反射起立敬礼鞠躬三连,和汇报学习进度一样顺溜。姬轩辕表扬了几句,小姑娘刷地换上一对星星眼,冲嫘祖甜甜地叫了声师母。
姬轩辕送一大一小出了第一域总部,刚巧撞上风尘仆仆的缙云。
两月前从天鹿回来的战神顶着白发,抬手像个触碰身份识别器的架势,但手背和机器间差了一厘米。门前落了几片木屑,有几分无家可归的凄惨,他默默拾起这几条漏网之鱼,钻空子似地搜刮一条“有家不回”的理由。
腹稿未及出炉,一辆世爵在他身后砸出刺耳的刹车声。
车上跳下个点燃的炮仗。
“缙云!”司危直冲过来,甚至没顾上嫘祖。她抓住缙云的军装就往外拖,若不是身量没够,她铁定改揪他的脖子,“给我滚去见巫炤!”
“司危!谁教你这么说——”
“巫炤都在房里呆了三天了!还不都是因为要——因为这个人!”
缙云由小姑娘拽着,稍稍右倾免得让袖扣硌着她,他看向万般无奈的怀曦:“出了什么事?”
怀曦苦笑:“鬼师说他有了些头绪,让我们两天之内别打扰他,可已经三天了……我们联系不上他,权限又不够,只能来这找你。”
缙云按下耳钉:“我现在就去。”
他沉默了一路。
坐标指示着熟悉的位置,他通过验证走进上二楼,敲门没有回应,怕他真出了什么事,没多迟疑就拧开门。
现实中低不可闻的呼吸和耳钉里传来的呼吸终于叠合。
巫炤只是睡着了。
缙云给怀曦回了消息,没有打断鬼师少有的好眠。他调暗忘关的床头灯,使亮度刚好让自己隔着一段距离看清巫炤的侧脸,在床脚边盘坐下来,掏出随身刻刀和木人打发时间。雕刻能让他彻底平静,也是和阻隔闲谈与交心的防护层,眼下却并未生效——他没能下刀,于是放弃。
他记得巫炤的侧脸,太多张,难以计数,就无从择取。
十二年,一百四十八个月,千万帧腾顿捎捩,悉数很难,铭记却易。有一帧是夏日打底,十五岁的巫炤在书房里读拜伦。那时的鬼师还剩了几勺蜂蜜似的少年情怀,后墙都是投影成的淡白花海,花瓣的弧和颌角一样柔和。后来他厌弃了不真不假和不干不脆,墙壁还原为纯粹的白,下颌也就如大理石般棱角分明。
二十六岁的巫炤脸型偏瘦长,皮肤很白,嘴唇很淡;唇锋不显,上下两片一合像把刀片,一张就能割得人无所遁形;颧骨稍高,冷下脸很能唬人,笑起来又矜持温和;看不清有没有卧蚕——睫毛又长又密,罩下蒲扇般的两笔影子,和漆黑的睫毛末梢相接,像徽墨滴在半湿宣纸上晕开的两小片。如果没这两面精勾细描的屏帏,内外眼角的间距就会显得很长;眉毛不粗,细长两剪燕尾,但不女气,刀削的眉峰眉角能扎人;眉弓偏高,眼窝就偏深,难以分辨其中情绪。如果睁眼,曝露的虹膜会是桃花片釉的颜色,眸光一旋、一挑、一沉,又是深沉华贵的醉红釉。但巫炤和瓷器没有任何关系,他更像是……
他没意识到他凑得太近,只是想着这张脸、这个人——太淡、太深,也太静了。
近得、静得都像是个梦。
他不自觉地伸指去探试他的鼻息,霁红釉就带着刚醒的懒态搅进眼底。
巫炤自然而然地复制了缙云的动作,等真切碰到了人,他才彻底醒了。
“稀客。”两枚“刀片”一弯,割出个淡中夹刺的微笑,“司危把你逼来的?”
“……她很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缙云找回呼吸,拎起枕头充当背垫。“你不必这样。”
巫炤没有靠上去,他眯起眼,似乎有些困惑。
“这样……”他玩味地嚼了嚼这两个字,像品鉴一个荒诞的笑话,“你是指我复原巫之国的法术、缓解你的症状,还是指你的‘多此一举’?”
易地而处,才能体会这种满不在乎的口气究竟有多气人。
“都不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缙云的食指刚好搭着木人的右手,他沉下气,“你的手呢?”
巫炤动了下还没覆上皮肤的机械臂:“婆烨前些天修理过,过几天才能——”
“我是问,‘你的’手。”
“它就是我的。是你说用巫术战斗会降低机动性,我很赞同。”
“……什么时候?”
“你来西陵那年。”巫炤娴熟地在两种状态中切换,三棱刺和银白指节晃出冷光烁烁,“缙云,我与那些弱者不同,不需要你来保护。”
他确实不需要。
鬼师生而强大,巫炤更是百年难遇的卓异,纵然受制于战斗方式的缺陷,他的高傲和自信也决不允许留有半点瑕垢。而缙云拼杀于战线,杀戮、生死浇铸出战神之名:他淋着弱者的血,看到他们的脆弱,也震慑于他们的伟大,于是每一条生命都值得他用生命去捍卫——可是,他平静地想,这两种保护——保护弱者和保护巫炤,心境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出于责任和信仰,后者是纯然的自私和贪妄。
他需要一个无需他保护的人,需要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不一样。”缙云挤出半句实话,他跪在床边握住那条右臂,用行动替代了后半句。偶尔身居下位能窥破某些隐秘,上方的眼睛之前只是半睁着,调换姿势后才能发现其中的茫然,原本聚在焦点的视线散开了,但明显不是因为他在走神。
“你的眼睛……”
“灵目损耗过度,视物有些模糊,很快就能恢复了。”巫炤避重就轻,“过来,我看下你的状况。”
从天鹿回来,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清除半魂莲是当务之急,和魔域辟邪的合作要提上日程,虚黎留下的讯息需要时间消化,再加上缙云状似无意的“离群索居”……是有几月没见了。
他的态度有所软化,缙云自认理亏,双手撑着床沿挺直上身。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巫炤按住缙云发际,横向一拂,“不是美梦。”
缙云僵了僵,没躲。
窗帘蔽去紫红天色,昏惑的灯光拉起幕布,而巫炤在描画他,在抹去梦境与真实的分野。他闭上眼睛,像是无意识的防备,又像是有意识地强迫自己面对。
“天空呈铁灰色,横有黑色枝杈,树枝上没有树叶,应当是冬季。树木围绕着一列石碑,碑上没有刻字,碑前是一摊血泊。”巫炤逐一安放景片,“有人躺在血泊里……但他只是无数人中的一个。”
巫炤和缙云交谈时一向放松,嗓子松下来,柔润得判若两人;他刻意放慢语速,柔润被拉长成丝,一缠再绕,富有层次。他以声音为他唯一的听众作画,以指尖勾勒缙云的面部,一笔笔轻描淡写地刻划。
文字组织的场景经由听觉、触觉传入神经中枢,最终在缙云脑海中形成图象。他握着太岁走在茫茫的冬景里,走过路边散着青黑的枯枝,走过一排排无字碑,来到血红染遍的坟场前。
那里躺着一个人。
起初他只具有基本形体,随着描述的累积细化:残破的风衣,掉落的袖扣,空空如也的弹夹;从右上到左下割开的胸腹腔,外翻的脏器、骨头和稀烂的肉,但这些还不足以表明他是谁——
“即使身为强者,也终将死去。”
——每一个人都会死去。
他急促地喘息,揪着衣领上提,那张脸——
“如果是我呢?”
——巫炤的脸。
在织网般轻划了无关痛痒的数刀后,他持刀扎中了所有布景的灭点——缙云唯一不设防的要害。
巫炤的指腹也恰好按在他下唇柔软的凹陷处。
“如果是我,”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或者是我看到的你?”
缙云颤了下,还是没躲。
巫炤用右手拾起掉在床沿的小木人,摸到圆润的那端,朝下移了一小截,扫到那枚小巧清晰的图腾。听觉弥补了视觉的缺损,轻微的碎响和男人加快的心率一并落入了他的陷阱,即便这在预料之中,那两个闭合的小圈也像甜甜圈那样腻牙。他撬开这只蜂蜜罐子,指尖揉捻了一下,再贴着凹线削出来:“刻完了帮我刻一个,你的。我不想再梦见这种东西。”
缙云还在血泊中沉浮。
幻象世界的计时器疯狂加速,“巫炤”的躯体先变得僵硬,然后又变成水蛭般的黏滑,皮肤从苍白转为青绿再转为偏绿的深褐,组织液析出后又变回另一种白色——缙云的计时器则永远卡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似乎在延长、加深尸骸加诸于臂弯的实感。他的手脚却无法动弹,甚至来不及擦净尸体颊侧的血点。当他的时间终于与世界同步运作,白骨化的尸骸已弱不禁风,一触即碎,凑成白磷似的一小撮,燃了,散了。
即便成分类同,唇吻和指尖仍有差异,前者更柔软、温热,离心脏更近,血液泵入就给它更高的温度。但“更高”只是相对巫炤的指尖而言,它仍旧没那么分明,飘忽地掠过鬓角、眼睑、鼻梁,比幻觉更像幻觉。
他的眼皮在颤抖,千钧重负压在上面,取不走。取走了,怕那捧粉末压不牢。
亲历过千万次消逝的人具备两种看似对立的特质,更珍视无法驻留的转瞬,更渴求不离不弃的永恒。缙云游刃有余建立起平衡点使之共存,但那只是他以为的平稳。两点无法实现稳定,还需第三个支点才能构筑一个体系,只是它过于熟悉,以致于他视而不见,或者说假装视而不见——他不敢去相信它的存在,又笃信它会一直存在——而巫炤刚刚撤走了它。
他就是“它”。
易如反掌。
热度游弋到笑肌,往斜上后撤,轻触十字耳钉。
“36.9℃,33.7℃,体温和皮肤表面平均温度。”巫炤的右手虚按着颈部动脉,“心率每分钟110次,有些快了,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