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时节的街头,往往是平日双倍程度的喧哗与热闹, 尤其熬过二更趋向于夜深, 镇中一众寂寞已久的年轻男女,便愈发难得就此消停。
印斟领着谢恒颜挤人堆里穿过一长段路, 最终七弯八拐, 绕停在相对安静的镇口河滩旁边,勉勉强强坐下来歇了趟脚。
分明在不久之前, 这条河边还发生过两次意外,而且折腾去了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那时满镇满街闹得沸沸扬扬, 人人都叫嚣着定要将所有妖魔鬼怪尽数铲除——如今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事情没过多久,便又往河岸边上挂满了一串接着一串琉璃彩灯,并连无数条细碎鲜艳的红绳,全无早前那般紧张戒备的氛围。
谢恒颜这会儿就坐在临近河滩的碎石台阶上,左手一串糖葫芦, 右手一包炒栗子, 一人咬得嘎吱嘎吱乱响, 似乎还吃得挺香。
而印斟则沉默站在旁边, 始终保持静立不动的姿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得半晌过后,谢恒颜随手剥两颗栗子给他,说:“傻站着干啥?坐啊。”
印斟没伸手去接。谢恒颜也不嫌尴尬, 反手扔自己嘴里吃了, 末了远望着面前滔滔不尽的河水, 忽而又道:“……印斟,你在躲我啊?”
印斟木着脸不说话,谢恒颜便就势前去挽他一只手,果然这样一碰,人就瞬间有了反应,顺带僵声斥道:“做什么?”
谢恒颜道:“我看街上人都这么牵的,咱俩也牵一个玩玩儿呗?”
印斟却道:“不牵……我回去了。”
“别啊,一会儿姓容的又来了,我该拿什么赶他?”
谢恒颜伸手拽他衣角:“坐下坐下,回家有啥好的,陪你师父秉烛夜谈不成?”
印斟思前想后,确是不想回去面对成道逢的冷脸,因而一再犹豫,还是被迫弯腰,就近在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各自无言,偏又极为诡异地对视一阵。最终印斟没能忍住,幽幽出声问道:“……既然觉得讨厌,何故要捧着他送你的东西,一直不肯撒手?”
谢恒颜先时一愣,低头见那破折扇仍在印斟袖间拢着,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一声,无所谓道:“其实吧……也没有特别讨厌。”
印斟:“……”
“我爹原来总怕我出事,就一直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也不让和外人搭腔。”谢恒颜道,“所以这都二十多年了,我压根没认识什么朋友。”
印斟只道:“你一个傀儡,交什么朋友?”
“就是因为没有啊……没有才会羡慕。容不羁给那把折扇,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礼物。”谢恒颜两只眼睛亮圆亮圆的,全然一副欢喜不已的神情,“你说你初次收朋友东西,能不搁进怀里当块宝么?”
印斟说:“不能,而且……”
“而且什么?”
印斟犹是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管容不羁那样的……叫朋友?”
谢恒颜反问:“你倒是给我说说,不叫朋友叫什么?”
“算了。”
印斟预感在这一方面的问题,从来和他讲不大通。谢恒颜天生缺一根筋,而且刚巧就缺在此处,完全没法靠后天领悟进行弥补。
反正说了他也不懂——印斟抬手出去,直朝这傀儡嘴里塞了一把栗子,壳也没剥,随口糊弄道:“吃你的,合不拢嘴。”
谢恒颜:“……?”不是他先开口问的吗?
印斟想了又想,只得另换一种说法,拐弯抹角与他解释道:“但凡是平朝城容府派出来的人,逢妖必诛,决计不会留情——你当容不羁是朋友。回头他杀你,眼都不眨。”
“当初柳姨喊我接客那会儿,我又不知道他什么身份。”谢恒颜懒洋洋道,“那时只顾填饱肚子,谁又管人家从哪里来的?”
印斟有点无语:“你是为了吃,什么都愿意做?”
谢恒颜两手托腮:“也不是什么愿意做。”
说完又给自己剥开一颗栗子,边吃边说:“像刚刚容不羁说什么……呃,弄我?我都不知道啥意思,哪能给他瞎弄,弄坏了怎么办?”
印斟额顶青筋一浮,刚要出声将话题打住,这会儿谢恒颜却已率先开口问道:“印斟,‘弄’……到底什么意思?是要打我么?”
印斟:“……”
“说话啊,别卖关子。”傀儡轻轻拿胳膊戳他。
印斟哽了一下,半晌才慢吞吞道:“差不多……就是打的意思。”
“难怪了,他说让我下不来床。”谢恒颜凑近上前,探手去拨印斟袖子里的折扇,“那这玩意儿……早些还回去得了,以免他心里老惦记着,我可消受不起。”
印斟心说,确实消受不起。
然而方抬眼时,见这傀儡一本正经,低头取扇子的模样,却不禁有些难言的尴尬和羞耻。
他为谢恒颜过度单纯的思想感到难堪。
因此当两人双手无意发生触碰的那个时候,印斟却陡然扬腕,将那折扇连柄一起收回袖中,同时冷声推拒道:“……不必了,明日我帮你给他便是。”
话没说完,他那半面温热的侧颊,却被对方倏而抬起的手掌一把捧住。
谢恒颜小声说:“印斟,你脸……好烫。”
印斟彻底僵滞,连带瞳孔也一并发出细微薄弱的战栗。
“你病了?”谢恒颜问。
印斟稍偏过头,说:“……没有。”
只是感觉不怎么好,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