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按理来说,容府与璧御府两家人在这数十年间, 一直处于一种不冷不热, 表面友好,背地互嘲的一层尴尬关系。
……然后这层关系, 就被容饮突如其来的死讯给彻底搅黄了。
当天容不羁报完信回到镇里, 容饮的尸体刚好给人抬下山不久——与此同时一并跟出来的,却并非是印斟的人, 而是他一向不曾离身的宝贝石剑。
至于那把剑身上沾的,几乎都是容饮流出来的血, 有一些甚至还没能干透。
那时容不羁所做出的第一反应,简直让在场所有见过现状的镇民……无一不为之瞪眼咋舌。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 扑通一声, 说跪就跪,直接在上百号人跟前哭成一个泪人儿,嘴里不住喊着“二叔、二叔、二叔”, 喊到后来嗓子都哑了, 还是成道逢差人过去把他给拉开,这才勉勉强强安分了一点。
总之这天夜里, 一整座小镇外连拂则山一带的所有住民,就没一个能够睡得安稳。
包括成道逢及他背后整个璧御府, 更是在为着印斟与容饮之间的事情彻夜未眠。
直至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平朝城容府的大老爷容磐, 快马加鞭带领府中上下近十余人, 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围堵在来枫镇的镇口, 差点没直接踏破璧御府的门槛。
唯独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们虽说来势汹汹,丝毫不知何谓客气,但容磐那会儿见了容饮的遗体,什么都没多说,只沉默一阵,回头长叹一声,对身边随从道了一句:“……带回京城,好生安葬了罢。”
随后他微微抬头,于周围众目注视之下,远远望入成道逢同样复杂深邃的双眼。
——容磐如今年过五十,相对于面前须发斑白的成道逢而言,还要略次一个辈分。容饮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弟,论年纪尚且还轻,人又生得俊俏,甚至不比他亲儿子容不羁相差太多,所以容磐平日待他额外的器重,容不羁亦与这位二叔的相处甚是融洽。
孰料天灾人祸,生死难定。容磐也不知派他出来这么一趟,会酿成这般不可挽回的惨剧,同时容府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听闻此事,也难免感到阵阵悲恸惋惜。
事后问起来龙去脉,受尽刺/激的容不羁则一口咬定,此事必是印斟所为。
“我当时从镇口回来,他们才刚把石剑从我二叔胸前拔走。”容不羁红着眼睛说道,“是成老先生派他的好徒弟上的山……镇民都说,那把石剑是印斟的东西。我之前也见他背过,绝不会假!”
“你血口喷人!”康问当场一蹦三尺高,“我师兄何等正直一个人,怎会做出此等下三滥之事!”
容不羁面部扭曲,嘶哑吼道:“包小倌,毁神像,和着他的小情儿一起欺师灭祖——这就是你所谓的正直?”
康问登时有些噎住:“你……你……那都是小倌逼着他做的,和师兄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容不羁却道:“我看他们两个都有问题,不信你上山搜搜,没准那情儿也跟着一块跑了!”
康问不知怎的,忽的两眼一红,大吼一声:“你给我住口!”
说罢便像是疯猴儿一样,张牙舞爪地缠了上去。成觅伶在旁“哎哎哎”叫了半天,没能拦住,回头容不羁刚好也是悲愤欲绝,连手带脚狠狠与康问缠在一团,对着骂了几句,又给了几拳,各自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被霍石堂和容磐的带来的小厮联手拉到一边,成道逢提着康问的衣领子将他拎了起来,怒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不知轻重?”
容磐亦是装模作样地竖起折扇,狠命敲打容不羁的肩膀:“不争气的东西,少在外面给我惹事!”
容不羁不由大声反驳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问成老先生……他教出来的好徒弟,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此事归根结底,确与那孽障脱不开干系。”
成道逢目光微垂,倒是头一次于外人面前主动服软。他上前一步,庄重而严肃地拱起双手,弯腰朝容磐深深作以一揖,沉声说道:“石剑乃是老夫当年亲手所赠。如今他若非遭遇不测,多半便是弃剑远逃,与那邪魔外道勾结一处,彻底与我璧御府为敌。”
容磐目光微凝,继而意味不明地道:“那成老先生认为……最有可能的结果,当是哪一种?”
成道逢没有说话,康问原想顺势辩驳些什么,却被他一个伸手直接拦住了。
容磐却淡淡一笑,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成老先生还是这样念旧情一个人。”
成道逢依然保持沉默,只略微抬眼,示意院外相对安静的隔间。容磐明白他的意思,挥手屏退左右,随后跟上成道逢的脚步,两人单独走进房门,独留身后一众人等杵在门外守候。
*
成道逢与容磐,乃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战友。容府虽与璧御府之间有过诸多不和的传闻,但在二十多年前禁妖令正盛行的时候,成道逢与容磐却因各自达成的某种共识,而在战场上有过不少的互利互助。
他们的想法是接近相同程度的一种极端。
成道逢认为世间所有带印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属妖邪,应当立刻除而后快。
而容磐则是暗中为京中朝廷效命。当时朝廷认为业生印的存在势必成为一种威胁,所以容磐会不择手段将所有带印之物尽数铲除。
以至于后来造成许多不可挽回的悲剧,都是由成容两家一手掩盖,共同营造某种平和安康的假象。
——这也是为何当初容饮明知成道逢在有意隐瞒傀儡的真相,却并未固执地将他直接拆穿,而是在等,等他给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届时既能安抚镇民的躁动不安,又能将该说的事情和盘托出,才算是完美地解决了问题。
但很遗憾的是,问题没能解决,而今所有的镇民已经惶恐到了一种寝食难安的地步。
彼时容磐推门进屋,成道逢顺手递他一杯沏好的热茶,并道:“坐吧。”
但容磐没有依言坐下,他抱臂站在原地,神情冷漠,一如方才在门前时的模样。
成道逢原以为他会追究容饮在拂则山惨死的事情,但他没有,他甚至对此只字未提,仅是面色平静地望着成道逢道:“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整座镇里还没人知道有种东西叫做傀儡——您老人家到底是厉害。”
成道逢木然喝着他的热茶:“有些旧事……我不想提,自然不愿由着旁人嘴碎。”
容磐知道,成道逢是一直对当年的亡妻耿耿于怀,久而久之过去,已渐渐养成一种心病。他不喜欢谈及此事,容磐自然不会主动揭人旧疤,于是他稍微转变了话头,继续与成道逢说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二十多年前我就说过,那些玩意除不干净,总会有些留下来的,想尽办法回来伺机报复。”
成道逢却说:“方焉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的。”
容磐目光倏忽间变得有些阴寒:“方焉是死了……但你不能保证,还有‘那些东西’活着。”
成道逢叹了一声,只道:“那诚如你所说,‘它们’还活下来一部分。但你怎么和镇民解释,又怎么教会他们防范的方法?如果解释不恰当的话,很容易惹出乱子——届时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难保不比当年战况惨烈。”
“这就是你放着不管的理由?”容磐反问。
成道逢默然一阵,忽而伸手按了按眉心,那模样总归是疲乏而又无奈。
半晌他仍是叹了一声,说:“我原以为,它们不会再来了。这么多年的恩怨,我如今一把年纪,又拿什么去拼死拼活?”
“您这是活回去了。”容磐冷笑道,“傀儡都爬到了自家门口盯着,难道还打算坐以待毙?”
成道逢抬眼凝向他的面庞,瞳底不乏森冷阴沉:“你认为,我会坐以待毙?”
容磐于是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正轨。:“来枫镇内外三番五次出事,我猜想有可能是妖物在私下建立它们的巢穴。”
成道逢说:“镇里镇外我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不,一定会有,否则那些傀儡鸟是从何处来的?”容磐坚定道,“当初藏匿黎海霜的地方,不就是被看漏了吗?”
成道逢赫然侧目,仿佛借此联想到了什么。
“也许它们的巢穴与我们所处的地方,并非在表面一层空间,而是内里一层特殊结界。就像黎海霜与她饲养的二十五具木身傀儡,那层界外人没法发觉,好比是往拂则山内部打通的一处里世界,只要在里面好生待着,就能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然后它们在那里,肆意生长繁衍。如同那批飞天的傀儡鸟一般,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你别说了。”成道逢打断他的想法,忽只觉背后幽幽渗出一层冷汗。
“很可怕,不是吗?”容磐目光如炬,继又一字字地在他耳边道,“最终它们就像今天这样,集体攻陷整座城镇。成老先生,您的璧御府,以及成家背后百年的历史与殊荣,都会在此刻毁于一旦……”
“我叫你别说了!”成道逢重重将茶杯往桌前一磕。
但这对于容磐来说,丝毫不具威慑意义。他定定注视着成道逢的双眼,语气里甚至多出几分命令胁迫的意味:“成老先生,我劝您收起用来训徒弟的那套,我容磐可不怕这个。另外,您自己带出来的徒弟,究竟是副什么样子,我相信您心里明白通透得很。”
成道逢凉声道:“……姓容的,你以为你能有多干净?”
容磐却不接他话茬:“傀儡与结界,只是一方面的事情……今日过后,您的好徒弟印斟应当如何处置,我们容府所有人在看着,来枫镇的镇民也都在看着……想必您该知道如何抉择。”
成道逢道:“没有认定凶手就是印斟。”
容磐反问:“那你认为其他人会怎么想?”
成道逢沉默了,许久未给出回答。于是容磐又接着道:“不过是当年战场上遗留的弃子罢了,父母身家干净与否都未可知,您还真拿他当亲徒弟养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轮不到你来指点江山。”成道逢冷冷出言将他止住,“隔日召集镇民,至少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以免惹得人心惶惶,届时又成一堆烂摊子,没人能够收拾。”
*
于容磐突临来枫镇的第二天清晨,容饮的遗体由容不羁带人亲自护送回京城,最终与他生母郑氏安葬在一处。
紧接着璧御府联同平朝城容府迅速下达一纸通缉令,以最低五百两的巨大金额,直接悬赏了昔日成道逢门下的大弟子印斟——其中是何缘由,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少数其余不知晓的,便躲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暗自做出无限可能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