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印斟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这一次, 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事实上印斟是个非常自尊自傲的人。他肯拉下脸皮, 对着面前一只傀儡诚心道歉,已然是用尽自身最大的勇气。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 这傀儡压根就不理他。
“该说的我都说了。”印斟别过头, 颇有些冷淡地道,“你若听不进去, 那就算了。”
其实说完这些,印斟一直在期待他多少能给句回答。
但是没有, 谢恒颜自始至终就在角落里躺着,背对着他,竭力将身体蜷作一团, 就好像在用他柔软的外壳, 抵御一切来自于外界的声音。
——他很疼。是真的疼。
疼到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骨针穿心,但傀儡没有心, 那便穿的是皮, 是肉,是连接身体最深一处的经脉与骨髓。
就算是木头,也会感到无边的痛楚。
“……很难受?”
印斟探过手, 试图把谢恒颜熟虾一般的身体掰开一些,但那根本无济于事,两人之间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印斟略一施力, 再次将谢恒颜从墙角里挖了出来, 直至抱回腿上,牢牢实实地放平放稳。
然这时谢恒颜连最后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娃娃,耷拉着头,全身散架般的窝在印斟怀里,呼吸低淡,眼神迷离空白——那是被迫扭曲来的安静与温驯。
印斟心头说不出的沉郁焦灼。但他素来不会说话,抱人也并不温柔,彼时捉着谢恒颜,将他贴在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位置,偏像是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对不起。”
说来说去,还是那三个字。
“对不起。”
“……我没事。”谢恒颜道。
“对不起。”
“别说了。”谢恒颜垂下眼睫,“你这是在给自己道歉吗?”
“我……没有。”印斟坦诚地道,“我在跟你道歉。”
谢恒颜却是笑了一声,笑得很轻很淡。
他沉默片晌,大约也是攒够了力气,终于开口说道:“印斟,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
印斟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微微偏移,继而凝向谢恒颜温软细腻的薄唇。
在那里,正有两颗足以致命的獠牙——其中由傀儡亲手断裂的那一颗,如今俱已修复完全,光从痕迹来看,多半乃是人为拼合。
“你需清楚,我至今不肯动手杀你……不是因为,你很特别,或者,我很喜欢你……还是别的什么。”谢恒颜闭上双眼,近乎有些脱力地道,“我从几年前离开海岛,一直到现在,遇到过很多和你一样……蛮不讲理,又很奇怪的人,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他们。”
印斟总觉得他说这话,可能有意在贬低自己,但迫于现状不大乐观,印斟并没有出声反驳。
谢恒颜:“你知道为什么吗?”
印斟:“你想说明……因为你善良。”
“因为我想做个人。”谢恒颜一字一字,很是清晰地道,“我……想做人。”
印斟略微一顿,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有些怪异为难的表情。
“如果说,‘业生印’代表的是无可洗脱的罪孽,那么假以业生印为由,大肆屠戮,生杀予夺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业’呢?”谢恒颜抬起虚弱的眼,望的却不是印斟,而是头顶那面狭窄密闭的窗,“归根结底,他们是在杀死‘业’,还是……在不断重复地缔造‘业’?”
印斟问他:“你说这些……是在单指谁?”
“没有单指谁,我只是在陈述一个现象。”谢恒颜缓声道,“原本我也没想过这些。在我还没完全得到意识的时候,凭借本能去猎杀活人,这原就是弱肉强食的规律……就像你师父,一路踩踏着妖类的尸体,才能走到今天一样。”
可在大多数人类心里,杀妖即是正义,就算因此残暴,凶狠,丧失人性也没有关系——只要最后能铲除与之对立面的所有一切,那便是人人心中最伟大无私的英雄。
“在谢淙收养我之前,京城禁妖令盛行那段日子。我被人追杀,一路逃亡出来,途中撞见一个行动迟缓,大着肚子的女人。”谢恒颜道,“那本该是我挨饿数日,唯一见到的食物……可我那时业生印受损,已近到了全数碎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