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时节,在永村下过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村内环绕一周的破帐篷顶, 彼时皆被吹得如纸一般白, 窸窸窣窣朝下抖落着凝结成冰的细雪。
距离乌纳昏迷已过去一个多月,村民们由最初时候的焦躁不安, 现逐渐变得习以为常。好似杨德奕才刚刚下葬不久, 生活依然要继续,没人会永远跪在坟前哭喊不停——又许是之前那般闹过一阵, 日子愈发变得忙碌起来,尤其现下正是寒天, 就连老鼠也知道储备过冬的存粮, 倘若活人一直颓唐怠惰下去,多半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然而谢恒颜不喜欢过冬。
——于傀儡而言,最为致命的就是天冷。以往住在铜京岛上的时候,谢淙会为他备好火炉及炭盆,床头的毛毯被褥换得崭新, 随身披的狐裘也白得跟雪一样, 光看一眼就会觉得浑身暖和。
但如今到这座小破岛上, 印斟只会喊他:“过来劈柴。”
“过来洗菜。”
“过来烧饭。”
谢恒颜又实在怕冷, 每每裹着张毛毯出来,整个人哆哆嗦嗦,就像是一根儿半生不熟的春卷。后来还是容十涟看不下去了,动手给他织了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于是乎, 这只傀儡就像陡然揣得什么稀奇珍宝一般, 每天兴高采烈地捂着戴着——他说以往从没人给他织过帽子, 所以就连睡觉也要罩在头顶,说什么都不肯轻易摘下。
可这玩意儿刚织好那阵,显然不受印斟待见。反正他前后不只一次,旁敲侧击对谢恒颜说:“这帽子很丑,你别带了。”
不然就是:“戴帽子不如裹毛毯。”
甚至发动激将攻势:“你好丑,能不能别戴帽子。”
结果当然是遭受谢恒颜一顿白眼,外带之后几天都不肯好好同印斟说话。
而今两人同住一顶小帐篷里,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和所有村民一样简单又忙碌。印斟感觉就像回到当初在璧御府的那段时光,只是从前身边那些人,都变成了一只爱笑爱闹的傀儡——他原来不曾料想,自己身为成道逢的徒弟,竟有一日会沦落到与妖物一起,同屋吃饭,同屋睡觉,不时按着耳鬓厮磨一番,就连被子也是盖着同一张。
……这下倒好了,明明说是朋友,偏做得跟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就连其他村民也总说,他二人如此瞧来,确是说不出的登对合拍。
冬至后有数日,小岛内外下着连夜的大雪。海滩码头附近的浅水已然凝结成冰,渔民们不再忙着撑船远行,而是就近在冰面上进行捕捞。
印斟一早出门,顶着漫天呼啸的寒风,到村外田地里帮忙翻土。
谢恒颜难得没睡懒觉,卷着棉袍和毯子,一咕噜爬起床去烧饭。
这只傀儡厨艺精湛,纵是眼前食材寒酸又稀缺,也一样能做得满桌丰盛。素汤下锅,和着五谷杂粮,熬成淡金色泽;鱼虾切粒,油锅里翻滚,并青豆一起炒得红绿相间;最后再蒸出一盘香喷喷白花花的大馒头,摆在桌前尤其耐看,当真显得色香味俱全。
谢恒颜正站在灶台旁边清洗锅铲,倏而从腰下穿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整个人一并轻轻揽住。
“阿骞?”谢恒颜看也不看,随口喊道,“今天有没有帮着大家铲雪?当心你娘出门滑倒噢……”
话音未落,又只觉怀里蓦地一热,似多出一样温暖滚烫的物事。谢恒颜幡然回头,却见印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边提着个半新不旧的铜壶,直到拉近了看,方知是一只小巧精致的手炉,彼时还正热着,自小孔内冒出缕缕细弱的白烟。
“哇,这这这这个……是从哪里弄来的!”谢恒颜杏眼瞪得溜圆,一时激动得舌头打结,就连锅铲也顾不得了,赶忙前去捧过手炉道,“天呐,好……好暖和,这是给我的吗?”
印斟缓缓点头:“拿旧壶给村里铁匠打的,你先凑合着用,应该还能保暖。”
说完便被扑上来的谢恒颜一把抱住了:“印斟你真是太好了!!”
“这样……帽子可以摘了吧。”印斟小声问。
“不行,帽子要,炉子也要。”谢恒颜噘嘴撒娇,“我全都要!”
“不准要。”印斟板着张脸,“二选一,你要帽子,就把手炉还我。”
然而谢恒颜压根没听见,顾自捂紧手炉弯下腰去,忙着掀动柴堆,收拾灶台旁边热气蒸腾的饭菜。
村人们的日常餐点,早已习惯用大锅来相互分食,自打容十涟一病下来之后,她的主要工作便全交由谢恒颜来顶替。
这会儿与众人一齐用过饭食,谢恒颜挽着印斟胳膊,两人简单清理过门前堆满的积雪,便一起进到帐篷里头烤火。
印斟问:“乌纳这些天,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没有,不知道啥时候醒。”谢恒颜瘫进稻草堆里,懒洋洋道,“这都一个月了,我快习惯在岛上过日子了。”
印斟却是叹了一声,淡淡地道:“可能之前容十涟说得也对,转移业生印的决定……委实欠考虑。当时应该想好再去做。”
谢恒颜道:“可一旦没了乌大哥,你就很难想办法出海。”
印斟只道:“且不说往后他会不会醒——就算真的醒了,我们又该拿什么说服他?”
“……当然是用必须出海的理由。”谢恒颜斜眼看他,“其实印斟,我也想知道,如果以后有机会离开这里,等你成功回到外面的世界……之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印斟亦是抬眼,无声与谢恒颜对视。
“我先说清楚了,你要回去直奔成道逢的怀抱,我是不可能继续跟着你的。”谢恒颜轻飘飘道。
印斟顿时变得欲言又止:“我……”
谢恒颜:“看,又让我说准了吧!”
印斟:“……”
“我就知道,你真是个死脑筋,完全不知何谓变通。”谢恒颜已经懒得闹了,“哎,反正……随便你好了,你爱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
“那是我师父……”印斟沉声道,“不管如何,有些话总要当面说清楚。”
谢恒颜想了想,决定不与他谈论这般难缠的话题。随后转过身,从角落放置的小柜子里掏来一沓整整齐齐的图纸,将它们一张一张递与印斟手边。
“这些——都是船体细化后的各个部件。我画之前,都有参考过古书,应该不存在大的问题。”谢恒颜头也不回地说,“但岛上能动用的材料明显不够,只能按照最简单的方案做……”
印斟垂眼凝视那一张张详细补充后的精巧图案,其间白纸黑字,落笔干净而有力,显得甚是明朗清晰——多半都是由傀儡抽空在烛灯下一点点完成的,为的只是能让印斟早日出岛,从而远离死亡紧逼带来的巨大/阴影。
——分明于谢恒颜自己而言,岛内的时间压缩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这样一想,印斟又总觉有些过意不去。
“等到乌大哥醒了,你就把这些都拿给他看……不管他同不同意,至少大家心里都会留一个底。”谢恒颜如是说着,继续伸手往柜子里翻。然而翻到一半的时候,他忽又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问:“咦,这是什么……?”
只见在柜角最里一端,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注意的地方,正悄无声息地躺着一只半旧的布袋。
许是被遗忘的时间太久,原本系紧的袋口已微有几许松懈,继而从里倒出数余晶莹剔透的碎片——待得低下头去细看一番,这才发现,其间正装有满满当当一大袋子的贝壳!
印斟:“!!!”
谢恒颜发出惊叹:“咦咦咦咦咦……”
——然而没等他咦完,袋子就被印斟劈手夺回去了。
谢恒颜顺势偏过脑袋,却见印斟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像是什么秘密突然被人揭穿一样,一下子狼狈难堪得厉害。
“你啥时候捡的贝壳?”谢恒颜忍不住问,“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有童心。”
印斟:“……”
谢恒颜嘲讽道:“真幼稚。”
“这明明是送给你的!”印斟顿时怒了。
“啊?”
“就上次,你为贝壳跟我赌气。”印斟一想到这里,就莫名憋屈得很,“我想讨你开心,去海滩上捡了一晚上……结果回头来,你跟我说最讨厌贝壳。”
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突然开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印斟五官扭曲,无不纠结地道:“事后我怕又惹着你,只好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恒颜笑得浑身抽搐,“你真是……!哈哈哈哈哈!”
印斟被他笑到怀疑人生:“……”
“你这个人,能不能坦率一点啊……”谢恒颜强忍笑意,伏在印斟怀里瑟瑟发抖,“每次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不好吗?一定要藏着掖着,我也很头疼啊!”
印斟:“……”
谢恒颜继续哈哈大笑:“笨死了你,真的跟驴一样!我当时哪里是讨厌贝壳,我是怕你老给我绕弯,又死活说不到重点,真的很烦好不好……”
“是啊。”
印斟说着,忽然上前吻住傀儡大笑不止的嘴唇:“我喜欢同你一起,以后也不想把你弄丢。这样够坦率了吗?”
谢恒颜瞪大双眼,然而很快,目光又渐渐地温和了下来。他双手环抱着印斟,感到对方温热的舌尖撬开薄唇,轻轻扫过傀儡尖利的獠牙,谢恒颜顿时惊慌起来,恐会因此划伤了他,然而印斟却侧头加深了这个吻,磨得谢恒颜不住乱动,最后还是软倒下来,像水一样瘫进印斟的臂弯。
末了依依不舍地分开,两人脸都是红的。印斟呼吸不稳,抬起手掌把谢恒颜拨进自己怀里,像搓小狗一样揉搓他的后脑。
“贝壳呢?”谢恒颜闷声问。
“在这。”印斟晃了晃手,“你还要?”
谢恒颜气恼道:“当然要了,给我!”
印斟不知犯的什么毛病,又来一句:“给你什么?”
谢恒颜:“我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