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十涟家的帐篷距离前些时日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唯有一点, 也就是太冷清了, 与以往乌纳醒的时候相较起来,确是少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谢恒颜进帐之后, 特地去床边看过一眼乌纳, 见人还是沉沉昏睡着的,但于头顶开过那道伤口, 现已全然愈合了,独留下一枚尤为显眼的妖印痕迹, 搁在发间频繁发散着薄弱的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容十涟走到桌前给谢恒颜倒水:“但愿……我能撑到他睁开眼的那一天吧。”
水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糖水, 容十涟知道谢恒颜嗜好甜食,无奈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所以每当谢恒颜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也就只能煮一碗又热又甜的糖水用来招待。
“会醒的,你心情放开一些。”谢恒颜说, “听说怀孕期间老不高兴, 宝宝也容易受到影响。”
“嗯。”容十涟点点头, “你今天是想和我说什么?早上召那么多人在门前, 简直吓我一跳。”
谢恒颜放下水碗,道:“是这样的,昨天我和印斟,谈到女人生子这个问题……”
容十涟古怪道:“你们两个大男人, 为甚要聊到这种东西?”
“不不不, 这个先不提……说正经话。”谢恒颜忙摆手道, “之前刚来岛上的时候,不是做过一个有关时间压缩的假想吗?”
容十涟:“是啊,我觉得你们想得没错……我当时也这么觉得,就单只找不到别的突破口。”
谢恒颜缓声道:“糖水姐姐,你难道没注意到另外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吗?”
容十涟微眯着眼:“什么?”
谢恒颜却将目光下移,挪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在这座岛上所有的普通村民,一般很难活超过四十岁。”他说,“唯独女人在怀孕这段时期,没有受到这样的影响。”
容十涟沉声道:“怎会没有影响?怀胎不过四五个月,突然病发身亡的姑娘多了去了……你是瞎吗?”
“我说的是,完全撑到幼儿诞生那一天——新生命依附母体生长的全部过程。从怀胎开始,到最终降生,都在经历着与岛外相差无几的同一时间段。”谢恒颜费力与她解释道,“否则真要依照压缩的进程来算,你这个孩子……理应就在近些日子降生才对。”
容十涟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她低下头,反复打量着于她腰腹之间,这个尚未落地的弱小生命——未来的变数还有无数多种,她并不确定这孩子是否能熬到出生那一天。而今它给容十涟带来更多的,是一种濒临绝望的恐慌与负担,而非是最开始那份初为人母的惊喜。
“你说的这些,确是有几分道理……不,应该说,没有哪里不对。”容十涟面色苍白,略有些乏力地道,“但村里大多数女人,因着种种原因及条件限制,根本没法撑到那个时候。”
谢恒颜道:“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孩子的身上。为什么母体会受到‘怪病’的影响,但体内胎儿却能在出生前的数月之内,依照正常的生长规矩存活下去?”
容十涟目光微顿,随即露出有些讶异不安的表情。
“反正,我同印斟是这样猜的……如果我们正身在一处时间线完全紊乱的空间范围之内,随时可能遭受寿命减短带来的制裁。但那些尚存于母体当中的胎儿,却具备抵抗这类影响的免疫能力——至于……最后它们能否顺利降生,还是得看母体本身的存活状况。”
谢恒颜勉强比划着道:“现在……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容十涟是个很聪明的人。几乎在谢恒颜开始详细解说的那一瞬间,她就渐渐地会过意来了。
但是她的聪明才智,显然不仅仅体现对问题的理解这一方面——而是在目前所有疑点的延伸之上,也大有几分冷静而理智的见解。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想借怀胎十月这一说,来破解永村数十余年无人能解的‘怪病’谜团。”容十涟不知为何,反是有些尴尬地道,“但这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呀。若说胎儿的存活规律,是因母体同时存在而不受到影响,那这个受益范围非常狭窄,或许也只是限于幼胎罢了。”
谢恒颜:“嗯?”
容十涟一字一顿,极为清晰地道:“假若,我们成年人想避免怪病的持续蔓延,难不成也要像稚婴一样,到处找个女人的肚子,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藏起来么?”
谢恒颜喉头一哽:“咦?”
容十涟问:“小妖怪,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嘶……我……哎呀!”谢恒颜霎时脸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试着提一提,看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容十涟叹了一声,无奈道:“没有,你这个说法……简直太荒谬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难想通啊——虽说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但这根据也约等于没有。”
谢恒颜眼巴巴地道:“万一呢!万一离岛的方法就在这里,那我们不是……”
“你得先找到这个万一的前提才行啊。”容十涟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和印斟,都很想很想离开这座海岛。但光凭一些完全连不上的蛛丝马迹,永远不会起到任何作用……至少要付诸实际行动吧?”
谢恒颜垂下眼睫,忽又有些气馁地道:“那我应当如何行动?海岛这么大,根本无从下手。”
容十涟自然也不晓得如何去做——谢恒颜所提及那些线索,并非全然一无是处,至少还能指明大半的方向。
但这方向感硬要看来,委实太过模糊,甚至大多数时候,还能叫人平白往歪处想……
到最后容十涟脑袋里头满是浆糊,独自一人思忖半天,终也只是随口说道:“幼胎啊幼胎……你去找个能瞧的胎儿来瞧瞧好了,看人家能不能开出什么花儿朵儿来。”
“那——糖水姐姐!”
傀儡忽然一本正经,尤其严肃地凝向她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胎?”
容十涟眼睛一瞪,霎时脸红脖子粗地道:“你说什么?”
谢恒颜木讷道:“看看胎呀……”
“下流!”
容十涟一块抹布扔出去,正巧砸中谢恒颜的俊脸:“谁准你这么和姑娘家说话的!好生龌龊!”
谢恒颜双手捂脸,慌忙解释道:“没有,不是,我原来帮别人接生……啊!”
话没说完,容十涟又朝他耳朵狠命揪过一把:“你这小坏东西,天天和璧御府的大坏东西混在一起!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肯定是他教给你的!”
谢恒颜磕磕巴巴道:“不是印斟……他、他……是我……”
容十涟怒吼道:“好了你出去!走开了!下流妖怪!你们两个,都好讨厌!”
——于是乎,原本想要好生谈话的谢恒颜,今日好巧不巧,硬是给怒火中烧的容十涟“请”出了她家帐篷。
近来的糖水姐姐……脾气愈发暴躁,几乎一点就着,完全不给人反应的余地。
听邻里人说,乌纳昏迷近一月以来这些日子,她原就精神不振,如今过得更是不好——加之本身体质又差,时常被孕吐折磨得死去活来,到头来怀着这个孩子,每日浸在惶惶不安之中,倒是平添无数的烦恼忧愁。
谢恒颜刚被赶出帐篷,站雪地里长叹一声,无限感慨道:“女人真可怕,我以后还是娶男人好了……”
“那颜颜想娶什么样的男人?”身后忽响起一道稚嫩的嗓音。
谢恒颜:“首先,排除印斟那样的……”
那声音又道:“嗯嗯,然后呢?”
“然后,一定要温柔体贴,不爱对人发脾气……”谢恒颜说到一半,陡然惊道:“不对!阿骞,你怎么在这里?”
回头见乌骞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左手提一只木桶,右手攥一把铁铲,抬起两颗晶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向谢恒颜,道:“你接着说啊,怎么不说啦?”
“啊呀,你们饶了我吧!”谢恒颜抓狂道,“你娘为难我,连你也要为难我么?”
“都说了不是我娘!”乌骞生气道,“颜颜怎的不长记性?”
谢恒颜蹲下身去,替他整理肩旁乱糟糟的围巾:“好好好,不是你娘……可一直以来,糖水姐姐对你很好呀,哪里不像你娘了?”
乌骞道:“哪里都不像我娘!她凶得要命。”
“呃……最近是有些凶,但她正怀着小宝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谢恒颜笑着说,“等以后家里添了弟弟妹妹,糖水姐姐就会变温柔啦!”
乌骞却只摇头,一股脑钻进谢恒颜的怀里:“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就算她生了小宝宝,也不会变温柔的……”
谢恒颜心中一阵唏嘘,原以为近段日子相处下来,乌骞对容十涟的态度多少会有些转变……不想这小娃娃当真倔强得很,最开始是副什么模样,到现在仍是丝毫未有改观。
两人没头没脑地抱过一阵,乌骞也不大想和谢恒颜谈及有关容十涟的话题,遂干脆扬了扬手里的木桶和铁铲,主动拉着谢恒颜的手道:“颜颜,不要说那个女人了……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
“不要。”
谢恒颜果断拒绝道:“我很怕冷,不想在室外多待。”
“为什么啊,多好的天气!”乌骞登时惊到了,这还是傀儡头次拒绝他的请求!
谢恒颜敏锐地眯起杏眼,打量周围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冷场景——近来夜里风雪极大,几次险些把帐篷顶也一起掀掉,谢恒颜每次出门,都把自己裹成一颗毛球,就是这样,也还会冻到没法走路。
如今真要跑去堆雪人玩……那玩的恐怕不是雪人,而是傀儡一条狗命。
谢恒颜非常严肃地说:“不去,我要回家烤火了!”
“怎么可以这样!”乌骞失落地牵住他的衣角,“颜颜好过分,连你也不陪我玩,以后有谁陪我玩呢!”
谢恒颜道:“我可以给你念故事书啊,你想听什么?”
乌骞反问:“你如何念书?你又不识字。”
“谁说我不识字!”谢恒颜炸毛道,“我只是看不懂而已!”
“那又有什么分别?”
乌骞如是说着,目光却集中到傀儡腰间,一只不起眼的小布袋上。
“……这是什么?”乌骞将那布袋托起来,捏手心里晃来晃去,随即听得阵阵清脆的鸣音。
“啊!这个!”
谢恒颜大惊失色——那只小布袋里装的,全是印斟昨日送与他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