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十涟悚然道:“那你别是吃撑了吧?”
谢恒颜:“……”
乌骞问:“妖怪吃撑了也会死吗?”
“这、这我没试过,可能就是饭量的问题吧。”谢恒颜心虚道。
“怎么可能!”容十涟一针见血地道, “你这肯定是业生印的问题啊!”说完已直接上手, 一掌按在谢恒颜的头顶:“过来,让我看看……别、不要乱动!”
谢恒颜面色一白, 慌忙要别开脑袋:“不不不……不是不是……”
容十涟:“不是什么, 我看你就是!”
谢恒颜:“不是啊!我的业生印不在这里!”
“咦?”
容十涟满心疑虑,待得拨开傀儡额前细密的发丝, 却只见得一层空荡荡的雪白头皮——而再往下的位置,竟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妖印, 更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印痕。
谢恒颜无比窘迫地道:“都说了, 不在这里。”
容十涟显是惊骇到了:“你……你是个怪物吧。”
谢恒颜:“我本来就是啊。”
“别人家的业生印,都生在头顶……”容十涟盯着他看来看去,“怎的你就和其他妖怪不一样?”
谢恒颜干巴巴道:“之前也说过,我的业生印是后天缝合上去的。原来生在头顶那道,早就碎干净了。”
容十涟诧异道:“还有这种事?”
“是啊……现在这道业生印, 伴了我快二十来年, 至今没有与身体完全融合。”谢恒颜凝声道, “可能是它位置不正常, 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木身不易保存,素日里的腐朽损坏,都是常态。所以业生印一旦出现问题,牵连到的必然是整副木制的身体。”
容十涟思忖半晌, 又道:“也就是说, 你这两次突然栽倒, 都是因为业生印出了毛病。”
“我不确定。或许是真的因为吃撑了,也说不定呢?”谢恒颜苦笑道。
容十涟嘲道:“别安慰自己了。你……业生印在什么地方,我来帮忙看两眼?”
“不……不必看了,我的业生印藏得很深。”谢恒颜摆摆手,“你我二人之间,看起来不大方便。”
容十涟利落道:“这有什么看不得的?缝在什么私密部位不成?”
谢恒颜小声道:“在我胸里,你也要看?”
“你说什么?”容十涟愕然道。
“啊……反正!不管怎么样,还是希望糖水姐姐……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印斟。”谢恒颜双手合十,试图转移话题,“拜托你了,千万千万不要!”
容十涟微微皱眉:“为什么?我以为你们是同伴,他至少该关心你的身体状况。”
“别……印斟这个人,太容易较真了。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八成又要胡思乱想,担心一堆有的没的,最后把自己急得团团乱转。”谢恒颜垂眼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想让他瞎操心什么。我就是根木头,从土里来,迟早要往土里去啊,谁能指望活到成千上百岁,再多开几多花不成?”
容十涟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个什么说法,哪有自己咒自己死的?”
“我没有咒自己,我只是把这些看得很淡,没觉得死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谢恒颜平静地道,“但印斟他肯定不一样。我们如今在这座岛上,印斟身边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我,反正不管怎样,我必须陪着他,让他能有安全感,至少不要自暴自弃……等坚持活下去,熬到出岛那一天,届时有没有我在,也都无所谓了。”
此话说完,不光是容十涟倍感几分唏嘘,就连一旁的乌骞也呆怔起来,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你……小妖怪,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容十涟难以置信地问。
谢恒颜反问:“不然还能怎样?在我活着的时候,自然希望印斟更能好好活着。”
“看不出来……你对他感情竟有如此之深。”容十涟道,“你……你真的只是木头?”
谢恒颜却道:“这些,都是我欠他的。现如今……按理归还罢了。”
不料这时乌骞却扑了上来,一头扎进谢恒颜的怀里,颤巍巍带着哭腔道:“颜颜对不起!是我害你摔倒了,呜呜呜呜……”
“呃……”谢恒颜让他拦腰一抱,反倒不像方才那样气闷难消了,遂只干笑两声,拍拍乌骞的脑袋,说:“没关系,是我自己太笨了,走路都能摔跤。”
乌骞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呜呜呜,我差点把颜颜摔死了,都怪我不好!”
谢恒颜道:“没那么严重,这不怪你!”
乌骞磕磕巴巴道:“可我……我把碰不得哥哥给你捡的贝壳……都弄碎一半了……”
“啊?!!”谢恒颜杏眼一瞪,急忙问道,“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乌骞两手颤抖,将那只皱巴巴的小布袋从兜里掏出来,勉勉强强捧递到谢恒颜面前——但见其间色彩缤纷的精巧贝壳,如今已尽数摔得四分五裂,加之跑路途中撒落不少,现只剩稀稀拉拉几片躺在布袋底端,越发显得寒酸而又楚楚可怜。
谢恒颜的表情,由最初陡然变白,然后变青,最后渐渐变得扭曲发黑……乌骞甚至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哇的一声,猛地开始哭天喊地:“呜啊啊啊啊啊,颜颜对不起,呜啊啊啊啊啊……”
谢恒颜也跟着堵了一下,欲哭无泪道:“呜啊啊啊啊啊……该哭的明明是我好吧!”
“……”容十涟无比怨念地说,“你们俩都滚出去好吧……”
乌骞:“啊啊啊啊啊啊……”
谢恒颜:“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想吵死我吗?”容十涟奔溃道,“快停下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而就当她要挥起扫帚,将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哭包扫地出门的时候——帐外突然响起一道清冷而熟悉的人声:“……容姑娘。”
刚巧听到这里,谢恒颜两腿绷直,一下就从草堆里坐了起来。
“什么事?”容十涟心说,来了来了,第三□□烦,又自动找上门来了。
果然,是印斟那厮杵在帐篷外头,出于礼貌没闯进来,便只是缓声问道:“你看到那傻子没有?我一会没看着,他就跑没影了。”
容十涟不耐烦道:“那是你手里养的妖怪,拜托你,自己负责一点好不好……别他以后闹出什么事情,你还在原地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话没说完,但闻耳畔“嗖”的一响。布帘被掀开,帐外印斟还未及做出反应,忽然只觉怀里一沉,多出大半颗毛茸茸的脑袋!
印斟惊道:“你……”
“印斟!”
谢恒颜眼泪汪汪的,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像只小奶狗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停不住地蹭来蹭去。
印斟一看傀儡眼尾是红的,顿时紧张道:“怎么,容姑娘欺负你了?”
谢恒颜闷在他胸前,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道:“咩……咩有!糖水姐姐……咩有鸡五我……”
“那就是欺负了。”
印斟神色渐冷,待要开口与容十涟理论之时,那头容十涟已懒洋洋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涕泪横流的乌骞。
“欺负什么啊欺负,我大着肚子,如何才能欺负他?”容十涟想起适才谢恒颜所央求之事,到底没再提及,遂仅摊手与印斟解释道,“是他自己和乌骞闹着玩,跑着跑着……一头栽雪地里了,摔得跟狗啃泥一样!”
印斟喉头微哽,复又回头去看谢恒颜。谢恒颜却把他的外袍扯开,缩起脑袋藏了进去,俨然一副没脸见人的鸵鸟模样。
印斟:“……”
容十涟又道:“然后……他俩闹起来,好像把什么东西摔坏了。”说着推了推旁边的呆站着乌骞:“你快过去,跟人家好好道歉!”
乌骞于是吸吸鼻子,缩头缩脑地走上前,缓缓把那装满碎贝壳的袋子递了过去。
“这是……”
印斟低头确认半天,直到看清袋里碎成片的贝壳渣渣……总算明白过来,这是昨天谢恒颜翻出来的那袋贝壳!
“对不起,碰不得哥哥,贝壳都让我打碎了。”乌骞嗫嚅着道,“我本想跟颜颜开玩笑来的……但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大概真的很喜欢这些贝壳吧。”
印斟一时无言,捧着满手的贝壳碎片,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要说完全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
当初捡贝壳那会儿,不知耗费多少和时间精力。那也是印斟头次为旁人挑选礼物,尽管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它如今支离破碎地掂在手里,多少有些莫名的心酸。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容十涟以一种尽量轻松的语气说道,“两个小孩子家家的,扯皮闹事,不小心摔了跟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以后别这么玩儿了,大雪天的,多危险呀!”
印斟点点头,弯腰扯开谢恒颜脚底的鞋袜——伸手探去一摸,果然又湿又冷,全是浸的雪水和泥巴。
“先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印斟怀里抱着娃娃似的,拍拍谢恒颜的脑壳儿,正色道,“快下来,袜子湿成这样,你怎么玩的?”
“我不!”谢恒颜挂他身上一动不动,“你抱我回去!”
“……”
这在两个外人面前撒起娇来,印斟还有点不好意思,抬头之时,刚好容十涟和乌骞正朝这边望来。
容十涟也觉得尴尬,别开了头,准备拉着乌骞进帐。临掀布帘前,又想起什么,特地叮嘱印斟道:“这只小妖怪……可是你自己养的。平时多注意着点,不要老是没心没肺的。”
然而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印斟扪心自问,他又几时没心没肺过?自然也听不懂容十涟话中有话。他只回身,托起他家黏糊糊的小傻子,就像抱那刚出生的小狗崽一样,无可奈何道:“……走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