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斟已经快忘记当时是什么感觉了。
刹那之间,心间翻了天的五味杂陈, 简直什么情绪都纷涌上来了, 以至于心跳陡然失控,仿佛快到要将肋骨齐齐扎穿崩裂一样, 连带额顶太阳穴都在突突一阵锐响。
而此刻满脑子一团乱麻的混沌想法, 都迅速化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他不能让谢恒颜出事。
绝不能。
印斟目光剧颤,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着抖。尽管手脚已骇到全然失力的地步, 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冲上前, 几乎用比乌纳还要迅捷更多的速度——大步迈开, 抬臂出去,强以宽厚有力的双手,狠命拎在了谢恒颜的后颈。
彼时距离傀儡完全没入水中,不过差有短短数寸的距离。
印斟完成了自他生命当中,最是重要, 最是艰难, 同时又堪称极限的一项搏命挑战。
——他从死神手里, 把谢恒颜抢了回来。
是真的, 抢了回来。
“印……印斟!”
哗啦一声,谢恒颜钻出水面,呼吸颤抖,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额顶, 连带着好几片水中漂浮的碎冰, 整个人就像浸过霜的小白菜一样狼狈不堪。
“印斟!”他又喊出一声, 喉咙嘶哑,额头下巴都在啪嗒啪嗒不断滴水,那模样简直可怜辛酸得要命。
“我在,别怕!”
印斟眼眶发热,一把将谢恒颜拨进怀里,语无伦次地出声安慰道:“颜颜别怕,我在这!”
“咳……咳咳……咳!”谢恒颜脸色骇得惨白,埋头在他胸前,一面哆嗦,一面呛水,其间咳出好几口细碎的冰渣,仍不忘挣扎着道,“冷……冷……咳咳咳……真的……冷!”
“别乱动……先别乱动!”
印斟已经没有外袍可以脱了,但乍一听到谢恒颜喊冷,还是慌到六神无主。挨到最后无计可施,干脆解开内一层干爽的薄衫,替谢恒颜把湿透的头发擦干,末了抱他靠得更近一些,继又四下检查询问道:“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
谢恒颜牙齿都在打架,根本挤不出一句回应的话。天知道冬天结冰的海水到底有多冷,傀儡这一趟下去,命都至少丢了大半,印斟在旁看得心慌意乱,只恨不能将最后一层里衣也脱给他了。
偏偏谢恒颜浑身痉挛,又一直在拼命咳水,印斟边拍他背,边拉起他透湿的衣袖和裤腿,干着急说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别蹬,让我看看……”
“没、没有。”
谢恒颜眼前尽是一片晕眩,头是沉的,手脚也完全使不上力气,此时便如同置身于地底黑暗无边的冰窟之中,兴许再往下挪出一步,即是紧逼绝迹的死亡地狱。
他感觉自己大概用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勉强强缓过那股劲头。随后抬起那双沾满冰渣的小手,轻轻扯上印斟的衣角:“没……没事了,没有伤,不用担心。”
然而待抬头时,却被印斟猝然伸来的双臂,再次紧拥入了怀中。
“……印斟?”谢恒颜小声喊道。
正如同方才在那生死时刻,竭力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印斟两手抱着谢恒颜,迟迟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仿佛再往后,这就是他的命了。
谢恒颜稍动了动,将侧颊贴在印斟胸前,感到他心脏跳得好快好快,像是要立马蹦出来一样。
“我还以为……要完了。”谢恒颜眼睛一酸,趴在他耳边,嗫嚅着说道,“真的好可怕,吓死我了。”
“对不起。”印斟垂下眼睫,抱着他完全不敢撒手,“你也吓到我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谢恒颜开了开口,原想说些什么,印斟却低头扶他起身:“起来了,先回家换衣裳。我抱你。”
谢恒颜乖乖点头,说:“……好。”
随后以两手圈住印斟的脖子,脑袋窝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尤其依赖地道:“印斟身上好暖和。”
印斟说:“是你太冷了。”
“啊,对了……箭,箭刚刚也掉水里了!”谢恒颜陡然醒神,无比紧张道,“怎么办?”
“都确认是射偏的,掉了也就掉了。”印斟缓声道,“你比较重要。”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在怀里窝着,方要转身朝往回处走。
而在这时,好巧不巧……恰逢乌纳迎面走上来,尤是一脸阴沉晦暗,瞧着来意甚是不善。
印斟乍一抬眼,正对上乌纳的视线,整个人顿时警觉起来,连带目光也在瞬间变得冰冷。
“他没事?”乌纳随口问道。
“这么冷的天,你落水会不会有事?”印斟反问,“站着说话不腰疼?”
乌纳硬声道:“常年在海岛的住民……不会游水?”
印斟心头一阵窝火:“会水就该下水?推你女人下去试试?”
“你这话什么意思?”乌纳原想上来慰问一番,如今骤见印斟这般态度,登时也跟着冒火了,“这事本来不是你们的错?未经允许,擅自放箭,眼下闹得全村村民不得安宁,就连一声解释也没有?”
印斟冷道:“你要什么解释?”
“怎现在杀人放火,烧杀掳掠,都能做到理直气壮,问心无愧了?”乌纳喝道,“村长这才倒下多久,你们一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
“没……没有闹事。”谢恒颜蜷在印斟怀里,艰难说道,“本来目的也不是为了伤人,你别老想偏啊!”
“别说了,回去。”印斟漠声道。
“站住!”乌纳赫然而怒,“你俩存心在这抬杠?箭也放了,村民全都乱成一团!不道歉,不解释,你们身在永村,寄人篱下,就是现下这副态度?”
印斟适才听至此处,足下一顿,蓦地回身应道:“道歉?……难道你推人下水,就不需要道歉了?”
乌纳丝毫不带愧意:“我并非有意推他下水!”
印斟同是咄咄逼人:“那箭能射偏,自然也不是刻意为之!”
乌纳辩不过他,大为不快道:“我倒想知道,你活生生一个人类,偏要袒护他一介害人妖畜,究竟是何居心?”
“……”
印斟忽不知怎的,好似被人当场拆穿什么心事一般,脸色登时难看得厉害。
谢恒颜先时想着息事宁人也罢,如今倒好了,看印斟那表情,就像实打实吃过了一斤炮仗……反让谢恒颜也生出几分害怕担忧。
“算了算了。”谢恒颜悄悄扯他胳膊,“咱们回家吧!”
“箭,是我带他放的。弓也是我亲手削的。”
印斟幡然抬颌,径自对上乌纳双眼,几乎是一字一顿,极尽清晰地道:“至于目的,单纯是为验证木箭射穿屏障的可能性,没有你说杀人放火那么夸张……这样解释,够明白了吗?”
——此言既出,乌纳亦是骇得微微一怔,神情在同时变得微妙古怪起来,像是有些半信半疑。
“你……你说什么?”他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印斟凌然道:“我说的还不清楚?”
“什么箭穿屏障?”乌纳皱眉道,“是海域往外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印斟……我冷。”谢恒颜不安道,“先回家好不好?”
印斟愣了愣,随即应道:“好……好,先回家。”
言罢显是有些慌乱,同时又怕谢恒颜因此冻出毛病,便扯过薄衫将他裹了好几圈,问道:“你不舒服吗?”
谢恒颜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出声。身后乌纳却更是火急火燎,扯开嗓子大声喝道:“站住,不许走!把话说清楚!”
印斟不耐烦道:“都说要先回去,你听不懂人话?”
话音未落,乌纳已是长臂伸来,宛若泰山压顶一般,沉沉一掌盖过印斟箭头——那力道之大,甚至能清楚听见骨骼摩擦所发出的钝响!
“他娘的,你猴急什么!”乌纳爆粗口道,“老子叫你讲清楚,就干脆利落地讲清楚了!停一会儿难道会死吗?”
印斟原就慌得厉害,如今再遭乌纳一番胡搅蛮缠,当下脾气就立马涌上来了,同时抬起手臂,往后重重一掀,几乎是厉声呵斥道:“手拿开!”
然而,也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下,可是当真能要了人家的老命。
印斟自幼习武连剑,那股子手劲经得长年累积下来,自然不是盖的。再加此时此刻,于乌纳斜后方,恰又是谢恒颜方才不慎滑落的水面……两者之间,不过相隔半尺有余的距离,简直近到叫人不寒而栗。
说来也是极巧,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天降报应,这一回的乌纳,同是一个反应不及,堪堪朝后一仰一滑,紧跟着“扑通”一声——
三尺水花,应声而起。起起落落,洋洋洒洒,带着无数雪白盈透的冰渣,猝不及防溅得印斟谢恒颜一身。
“哇!”谢恒颜躲在印斟怀里,嘴巴张得能塞下俩颗鸡蛋了。
自然印斟也有些惊到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生得如此人高马大一个乌纳,竟是如此弱不禁风,说推就给直接推下去了,连最基本的挣扎反抗的没有!
谢恒颜:“印……印斟,好厉害!”
“我……”印斟一时语塞,想了半天,还是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