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单只“船”这一个字,放现在永村的村民们眼里看来, 似早已变得久远模糊起来了。
几乎所有在海边扎根居住的人, 都会对乘船出海,带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只是这种执着, 伴随时间的推移加深, 会逐渐演变为一种平缓而又无谓的情绪。
尤其是在岛内常年生活,养成习惯的普通村民。待往后日子过得长了, 他们对于迫切想要出海的那份期待,仿佛就成了梦里的奢望, 醒来也就抛诸脑后, 尽数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今众人们或近或远,专注望着印斟与谢恒颜手里那一连数张巨大的图纸,正仿佛见得什么新鲜稀奇的物事一般,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唏嘘声响。
自然在那些声音当中,惊叹的情绪要远大于赞许。
“刚刚乌大哥把该解释的那些话, 都向大家说清楚了……昨日那支天上来的木箭, 是我不小心射偏过来的……我提前说明, 我并没有恶意, 只是单纯的失误而已。为此惊扰到大家了,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谢恒颜难得正经一回,用力抖了抖手里的图纸, 开始干巴巴地道:“但今天乌大哥召集大家过来, 不止是想解释那支射偏的箭, 还有更、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简直快要紧张死了,头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一脸郑重地说着关系生命与未来的要紧事情。
尽管印斟在背后悄悄捏了他的手,谢恒颜还是抖得像只刚出壳的鹌鹑,全无先前小雏菊绽放时的灿烂模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尽量快些吧,大家还得干活!”有村民催促道。
“是呀,咱们饭还没有做,一会儿要饿肚子了……”
“小妖怪,你要想说之前放箭的事情,咱不怪你,你不用太往心里去!”
谢恒颜登时急得脸都红了,心说他手里明明搁这么大几张图,怎就没一个长眼睛的看仔细些?
“都、都说了,不是单为了道歉,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谢恒颜垂头丧气道。
印斟提醒道:“你说大声点,昨天的底气上哪儿去了?”
谢恒颜咬牙道:“我也会很紧张啊!不然你来说好了!”
“我我我——我听见了,颜颜!”
这时,人群里忽响起一道洪亮而清脆的呼喊:“我知道,颜颜准备和碰不得哥哥一起——修造大船,领着大家出海啦!”
谢恒颜陡然抬眼,后只见得面前人头攒动,倏而自那黑压压无数道森冷高大的身影当中,迅速蹿出一人单薄瘦小的身形——定睛一看,居然是乌骞!
谢恒颜惊喜道:“阿骞!”
印斟别开脸,轻蔑道:“……哼。”
乌骞睁大一双黝黑明亮的眼,面上挂着无限自信的笑容,像是嵌进正午的阳光一般朝气蓬勃。随后他扑上前来,小手高高拖起谢恒颜手里的图纸,不轻不重地抖了抖,大声对四面围观的群众道:“我和大家说哦,我们家颜颜超厉害的,昨天只通过简单的两次试箭,就研究出了能带大家离开海岛的方法!”
众人闻言,又是骤然掀起一阵无端的骚动。
“真、真的假的啊!”
“假的吧,小孩子说的话哪里能信呢?”
“可人家连图都拿出来了啊,喏,这不是造船用的图纸么?”
“乌骞!”乌纳气得脸色忽青忽白,“你给我滚回来,又欠收拾了么!”
乌骞俨然不动,就像谢恒颜身边的小守卫神一样,两手托举着他与印斟的图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才不是假的呢!颜颜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厉害的人,他不光会射箭,而且还会画船哦——这几张图纸,颜颜每天都有认真在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反正啊,只要大家肯一起出力来造船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离开海岛了!”
“什么啊……”立马有村民嗤之以鼻道,“咱有多久没碰过船了,有些好几年前的老船匠,手也早该生下来了吧。”
“现在造船?有没有搞错,这大冬天的,肚子都难填饱,你们确定现在要造船?!”更有人满脸难以置信。
“可别忽悠咱们呀!”
“乌纳!”村民们齐齐瞥向一旁站定不动的乌纳,“到底咋回事?怎突然又要闹出海了,你儿子说得是真的吗?”
“抱、抱歉!我儿子不懂事,给大家添麻烦了。”
乌纳大步上前,将那头跳个不停的乌纳一把抓了回来,牢牢实实捂进怀里。随后极为严肃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对众人道:“是这只小妖怪,带着咱这位印斟兄弟……他二人急着要离开海岛,所以想向大家求助,看有没有愿意同行的人,一起帮忙造、造大船的?”
此言既出,人群中登时炸开一连串不屑而又散漫的声音,显是对此保持深深的怀疑态度。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多说的。在场所有人,是有多少年不曾肖想过,有关将来乘船出海的半点画面?大多数永村中人,早将这事儿当成笑话来看,如今再叫乌骞这半大的孩子来提过一遭,便愈发觉得并不可信。
再加上这话本身,简直来得太突兀了,眼下正是一番冰天雪地,连一般牲口都要愁吃愁冻的艰难季节,谁又有那个闲心,累死累活跑去砍树造船?
“你们在开玩笑吧?”村民们忍不住道,“咱大伙闯了这么多年,都没一个能成功出去的,早该各自歇下了,咋还有力气瞎折腾呢?”
“劝你们啊,有时间回去数数白头发,出现一根就活不长了,哪儿来的闲心造船!”
“你说你知道离开海岛的方法,又如何给出证明?还有那什么试箭,又到底是试的什么?”
突然来这么多人齐声质问,谢恒颜反而有点站不住脚了,可怜巴巴地回头去看印斟,印斟却道:“没关系,说吧,信不信是他们的事。”
乌骞也在乌纳怀里朝他挥手:“颜颜,我相信你!”
“昨天的试箭,是为了验证——所有‘幼胎’形态,也就是尚未出世的生物,都不会受到岛上时间压缩的影响,其中包括姑娘们腹中胎儿,还有各类不同的鸟蛋,这些都是距离我们最近的。”谢恒颜鼓起勇气,再一次于众人面前,一字一字地重复道,“而这些生物,具备穿透海域外那一道屏障的能力……反正意思是说,这座海岛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牢不可破,它也有一定的弱点,是能够被人成功攻破的!”
“所以呢?”村民们仍是追问道,“你说它可以被攻破……那你是拿什么破的?”
谢恒颜怔了两怔,随即一本正经地说:“自然是鸡蛋了,不然还能用什么?”
——话音未落,周围忽又是一番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响。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小妖怪,你可是太天真了!”
“我要怀疑了,你这么单纯,真的是妖怪吗?”
众人们一个两个的,纷纷笑开了花,好似遇见什么乐极了的事情,只恨不能往雪地里打滚。
方巧听到最后一句,谢恒颜整张脸带着脖子一起,通通红得像是烧熟了一样。他无比尴尬地问:“有、有什么好笑的,我哪里不像妖怪了……不准笑,都不准笑!我生气了!”
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谢恒颜简直羞到无以复加,呆杵在原地恼火了半天,最终一头扎进了印斟怀里,很是哀怨地道:“啊啊啊,我不要说了,他们怎么都不听话!”
印斟无奈道:“当然不会听话,你当人人都是金针?”
“小妖怪,你搞清楚,鸡蛋是鸡蛋,人是人。”半晌过去,有好心的村民站出来道,“你说鸡蛋可以穿过去,大家都信。但你说那么大一个人,难道也要用箭穿着一起,活生生射出海域不成?”
印斟冷冷道:“说了要船,怎可能拿活人穿箭。”
“那要用到出海的大船,不就更不可能了!何况事前你们也说了,一定要‘幼胎’形态的人才能通过屏障,咱们总共这么多人,又有哪几个是真正满足条件的?”
“没说所有人必须满足条件。”印斟沉声道,“昨日那次试箭,是木箭连着蛋一起消失踪影,说明条件并不唯一,甚至能起到群体的带动作用——不然二十年前,穆家夫妇是如何离岛的?难不成整艘船的男女老少,全都身怀六甲?”
谢恒颜猛点头道:“对呀对呀!印斟威武!”
乌骞嚎道:“碰不得哥哥威武!”
“但最后说白了,事情还是具有不确定性。”
偏在此时,乌纳走了出来,目光沉庞而尖锐,仍是淡漠地望着印谢二人道:“你们的观点,本身不存在大的错漏。唯独说到‘试’——所有人的命只有一次,等到造一趟船下来,又能再经得几番折腾?倘若试到最后,根本是闹的一场乌龙,届时又当如何处理?”
“愿意的人,自然会来。”印斟道,“本来我也没有强求的意思。”
谢恒颜也道:“我们只是想喊人一起帮忙而已!”
“那好。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只能帮到这里——也并不打算参与。”乌纳摊手道。
谢恒颜道:“你别后悔就成。”
“我不后悔,老村长给了我命,我必须帮他照料好这座村子。”
乌纳木然看了谢恒颜一眼,随后扬了嗓子,转身面对群众,高声问道:“所以说——各位,有没有想造船的,往后跟着他俩一起,指不定就是出海离岛的机会……喂,有没有人愿意的?有没有人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