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乌纳还一直叫嚣着,定要把孩子拿去烧掉, 决计不能让容十涟瞧见……实则整整这么一天下来, 却还是抱着它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半根柴火也没碰过。
印斟和谢恒颜走过去, 乌纳眼睛仍是通红的, 彼时见了他二人,便强压下发颤的嗓音, 竭力平缓地道:“你们……来了。”
说完停了一阵,不待人开口, 又继续道:“帮忙把这孩子, 埋了吧……我实在下不去手。”
谢恒颜微偏过头,与印斟对视一眼,两人倒是很有默契,也不多说话,上前拿起现有的工具, 便帮着乌纳一起下去挖坑。
大概花了好一段时间划地, 谢恒颜有些累了, 靠在印斟腿边开始休息。乌纳也抱着孩子蹲在一旁, 四肢乏力,眼神上下飘忽,锄头握在手里纹丝不动……到头来就剩得印斟一人,在边上忙得累死累活。
待得片晌过去, 坑都挖下一大半了, 乌纳却幡然醒悟过来, 说道:“等……等等!”
印斟停下来,问:“怎么?”
“海边风大,天气又凉。”乌纳道,“这里不好……换个地方埋吧。”
印斟:“……”
谢恒颜跟着道:“我也觉得不好。”
印斟只好认命,转头又往林深处走了几步。眼看就要确认地点重新开挖了,乌纳目光微动,偏又一次产生了动摇的想法:“不然……还是算了,这林子略有些潮,不太适合下葬。”
谢恒颜立马附和道:“我也觉得很潮。”
“到底挖是不挖?”印斟不耐烦道,“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要、要挖的……自然是要挖的。”
乌纳抱着怀里的孩子,回身绕着枯林转了半天,最终寻得一处相对茂密的树荫之下,叹息着说道:“就这里吧,也不用太远了,总归是往后能看到的地方。”
印斟便不说话了,只埋头下去,继续帮忙办事。谢恒颜歪头靠他腿边,一个人偷懒打盹,乌纳终也握起锄头,缓缓跟上来刨土。
——然而从始至终,他就抱着怀里的婴儿,一直不曾放下来过。
借那漫天沉庞的夜色照耀,三人忙碌不堪的背影,正于雪面上方反复地起落,委实显得疲惫而落寞。
挖到中途,谢恒颜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忍不住对乌纳道:“乌大哥……其实舍不得吧。”
乌纳手边动作一顿,还是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
谢恒颜原以为依照乌纳这般强硬的性格,有一些话长久沉在心底,是不会轻易出声承认的。
……不想片刻的沉默过去,乌纳却是长叹一声,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是啊,不舍得。”乌纳说,“……这世上哪有当父母的,愿意亲手葬送自己的子女入土?涟妹怀胎足有六月,在那期间的每一天,我又何尝不是抱有满心的期待?若非是怕她因此陷入痛苦,我哪里……哪里又肯下得了手。”
“……”谢恒颜侧目看了那孩子一眼,随后也是一声叹道,“节哀罢,这么小的孩子,就算真活过来,也是不好养的。”
“这些都是后话了。孩子已经没了,再如何去可惜惦念,它也不可能回来。”
乌纳独自冷静这么久,也差不多该释怀了些许。如今抱着他的孩子,情绪亦不似晨时那般全然失控,唯有于他黯淡失色的目光当中,犹自徘徊着一抹失意的沧桑。
“其实我也好奇,为人父母,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态。”谢恒颜仰头望天,嗓音平缓无波,“乌大哥好歹是当过父亲的人了,阿骞长这么大,不也是你一手带过来的……这样一说,养子和亲生骨肉之间,果然有甚么区别么?”
乌纳经他这么一番提点,反是无端醒悟了过来,继而摆了摆手,不假思索地道:“能有什么区别?不同是由自己养的?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说乌骞那小子……太不争气,教育他的方式难免粗暴了些。不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压根没读几个书,整日里依靠捕捞为生,偏他小子游手好闲,成天只会白日做梦。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说得没错——我若不出手打他,他如何肯听我的话?”
谢恒颜闻言,却是喃喃道:“可我明明很听话啊,为什么总是在挨打……”
“什么?”乌纳愣道,“你挨打?”
“没什么,想到我爹而已。我很久没见到他了……还是蛮想念。”谢恒颜抱住膝盖,笑得很是低柔。
印斟冷漠道:“你想一个疯子做什么?”
“很多人小时候都经历过,父母发火起来揍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乌纳却道,“也许他是深爱着你,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对……到头来,爱反而成了一种伤害,两人间的裂缝更是越来越深,最终已到达无法挽回的地步。”
“是这样吗?”谢恒颜半疑惑着问道,“我又如何能知道,我爹到底爱不爱我?”
乌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主要还是看各人吧。自然也有对子女完全冷漠的父母,只不过占的是少数,很难见到就是了。”
谢恒颜“哦”了一声,渐渐安静下来,亦不再多问什么。
寻常人类的复杂感情,往往是傀儡很难体会到的,何况如谢淙那般扭曲而阴戾的性情,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而他贸然向乌纳问及这些,无非是想得到一个准确的求证——只是一经涉及与“爱”相关的问题,本身就带着无法逆转的不确定性,他问得含糊,乌纳自也答得含糊,终究谁也得不到一个真正合适的答案。
就像当初,谢淙与印斟,都向他提出“喜欢”一词背后的含义一样。
谢恒颜至今没有参破其中深奥的道理,他偏头看向一旁的印斟,然而印斟正在忙着挖坑,并没有注意到傀儡突如其来的注视。
直到这时,乌纳忽又是叹出一声,缓缓对他二人说道:“多谢你了,小妖怪……还有,印兄弟。”
印斟与谢恒颜同时抬头,随即露出微有几许诧异的神情。
“也不单指是今天一天,还有以往很多次,都还没能向你们……好生道一声谢。包括前段日子,移植业生印,想方设法留我一命的时候。”乌纳沉下嗓音,尤为郑重地道,“我不过是个脾气差,没过读书的粗人,性子又时常冲得要命。这段时日,多亏你们不计前嫌,始终在旁相守相助,否则我同涟妹,恐怕也撑不到今天这时候。”
谢恒颜只笑了笑,道:“乌大哥说的哪里话。我和印斟入岛这些日子,还不是靠着大哥一手罩着……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才像一个村子的人嘛。”
“等到孩子的事情处理完毕,我试着看,能否喊来更多有意向的村民……帮助你们一起造船。”乌纳道,“单是你俩忙着拼死拼活,当真是太不容易,真要等修造起来,怕是三五年都磨过去了,出岛还不知到什么时候。”
谢恒颜苦笑着看了一眼印斟,两人心说,你终于意识到了,两个人合伙造大船是有多么辛苦。好在有乌骞和陈琅的帮忙,近来龙骨的铺设已完成了大半,但再往后的工程量只会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细,具体能不能完成……就完全看他二人命数如何。
“乌大哥就没想过来帮忙么?”谢恒颜不怕死地问道,“真等出了海以后,糖水姐姐也不用等死了,很多现存的问题都能得以解决……你为什么不愿试试看呢?”
乌纳神色一顿,随即不以为然地道:“我若来试,便是在拿全村人的性命做赌注。但凡有一半风险的事情,我不敢去做,更不能去做,以往说那么多,你难道还不明……”
话未说完,忽地感到怀中一动,有什么东西轻轻拍了他的手腕。
“什么玩意儿?”乌纳皱眉,瞪向谢恒颜道,“你打我?”
谢恒颜一脸莫名其妙:“……我打你做什么?”
此话一出,乌纳又明显感觉被人踢过一脚,刚巧正中胸口。
“是什么在动?”
乌纳左看右看,甚至伸长脖子,卖力朝远处望:“……怕不又是乌骞那小子,拿着石子到处乱扔人罢!”
——然而,方是再次回头,堪堪对上谢恒颜一张彻底僵硬,同时惊恐到青中泛白的异常脸色。
“你怎么了?”乌纳疑惑地问。
“……”谢恒颜喉头攒动,全身只剩一对眼珠在发出颤动,俨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完全说不出哪怕一字半句。
乌纳亦是神色紧绷,顺着谢恒颜僵直的视线,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
最终,对上怀里一双陡然睁开的,黝黑发亮,近乎冰冷到堪称狰狞的眼睛。
“啊啊啊啊——!!!”
伴随一声男子惊天动地的惨叫响彻整片海滩码头。
乌纳几乎不受控制,像是骤然见得什么怪物一般,将那怀中襁褓狠命朝外脱手出去——简直与容十涟今晨产子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霎时间,谢恒颜率先反应过来,当真是急红了眼睛,扬声朝印斟吼道:“印斟!快快快,把它接住!”
那头印斟原正忙着铲土,但见一道漆黑虚影从他头顶飞抛出去,眼看着就要陡直摔向坚硬的冰面,当下想也不想,一个旋身便往后伸开两手!这时谢恒颜也火急火燎扑了上来,他们正如那半空当中疯狂打转的陀螺,独只向着襁褓疾速下坠的位置,一并朝前迈开了脚步——
紧跟着,又是“嘭”的一声轰然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