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的时间,乌纳好似将那人生大喜大悲, 所有的酸甜苦辣, 都一并品尝体会遍了,再无一丝一毫的遗留可言。
他一下子从兴奋到眩晕的最高点, 陡然坠落到又一次失意的谷底——而这回所带来的无情打击, 虽不足以致命,却总归又在他所剩无几的希望幻想当中, 又徒然增添了灰暗的一笔。
印斟和他说:“你不同寻常的女儿,很有可能是瞎了。”
最初乌纳当然不信, 但与其说是不信, 倒不如说是完全无法接受罢了。
他从帐外掀开布帘,一路奔进温暖如春的内间。而那时的小娃娃已让谢恒颜洗白花花的,换过一身新的棉衣包裹,牢牢实实窝在被褥里捂着,疲乏过后也愈渐安分下来, 不再像方才那般啼哭不止。
乌纳将它抱起来, 温柔地搂进怀里, 试图出手抚摸, 但又总归有些胆怯的意思。女婴本就只有小小的一团,待那浑身血污汗渍清理干净,便更如同纸糊一般的孱弱不堪。
唯有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亦是最初时惊吓到乌纳的那一双, 此刻睁得又圆又大, 径直注视着父亲粗犷的面孔, 目光中似带有一丝莫名而来的冷意。
“这、这不能看见么?”乌纳问道,“瞧这小眼神儿,还怪瘆人的……”
印斟看他死活不愿相信,只好伸手过去,往那婴儿头顶晃了两晃。
……果不其然,见那双黑亮的眼睛,不论睁得有多开,到头在印斟一番手势的吸引之下,都不曾有过半分的动容。
甚至从头到尾,眨也没眨一下,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有。
“看清楚没?它是瞎,不是在看你。”印斟道。
乌纳还是不信,又自己动手上前摇来晃去,扯眼睛做鬼脸——如此反复下来数次,怀中婴儿俱是一脸迷茫的神情,并没有给他一个想要的回应。
因而在那之后,乌纳好不容易出现微许希望的明媚面孔,终还是带着无限的失落与不甘,再一次地黯淡了下去。
“六个月的幼胎,在所难免啦。”谢恒颜拍拍乌纳的肩膀,“现在最需要担心的,不光是眼睛的问题……是往后再该怎么活下去。”
印斟也道:“孩子这么小,没法离开母体的保护。”
乌纳急忙问:“那……那怎么办?它已经生下来了,总不能再塞回去吧?”
谢恒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印斟倒是神情肃然,转而对乌纳道:“有我的符纸在,暂时能够撑开结界,给它身体需要的温度。但不管怎么说,结界不比寻常母体一般稳定……风险随时都有,你需做好心理准备。”
乌纳登时露出为难之色:“这……”
“放心啦,印斟每次这么一说,他自己也会尽到全力的。”谢恒颜笑眯眯地,顺带将印斟胳膊一挽,无比自豪地道,“我们家印斟最厉害了,就算天底下最难的术法,他也都是样样精通哦。”
印斟往他脑壳儿拍了一记,道:“你别乱说。”
乌纳闻言,却是感动不已,当下于印谢二人面前,险些一个屈膝给跪了下来。好在印斟抢先将他拦住,乌纳这才含着满眼泪光,颤巍巍地出声说道:“二位大恩大德,乌某铭记在心,来日若得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还报什么报啊,救你孩子要紧。”谢恒颜叹声道,“等明早糖水姐姐起来,看她能不能喂奶……我先出去生火,煮一锅米汤喂了再说。”
乌纳低头下来,再次与他道谢,谢恒颜却不再多言,转头备了锅子以及柴火,掀开布帘出帐篷去了。
他这么一走,印斟也一起跟了出去。夜里海风吹得正冷,谢恒颜就弯腰蹲风口上煮米,印斟走过去,递了两张毛毯给他,说道:“你别忙了,放着我来煮吧。”
谢恒颜头也不抬,只道:“放着你煮?你能行吗?”
“我怎么不行?”印斟也蹲下去,拿胳膊挤他,“你回去休息,煮个米汤而已,我又不傻。”
然而侧过头时,恰好对上谢恒颜一张含笑的面孔。那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彼时微弯着,同时带有几许说不出的缱绻与温情,望着印斟,又仿佛是在望着什么更深远的东西。
两人如此对视有半晌,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印斟让他这般突来的笑容触动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手往傀儡脸上一拍,低道:“笑什么,明明累得要命,忙了两天没停。”
“……真好啊,印斟。”谢恒颜道。
说完把脑袋一歪,轻轻靠在他肩上。
“哪里好,一点都不好。”印斟如是说着,却还是抬起一边臂膀,将人实实揽住,掌心盖过傀儡细腻温软的发丝,道,“捡个别人家的小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印斟不喜欢小孩吗?”谢恒颜一边舀米汤,一边问道。
“不喜欢。”印斟道,“我只喜欢……”
“印斟,你看。”谢恒颜忽伸出一手,指向他二人头顶云深处,灰蒙蒙一轮圆月,“今晚的月亮好圆,像不像乌大哥他们一家,四口人在一起,幸福又圆满。这兴许……就是家的感觉吧?”
印斟微微顿住,随即答道:“……大概是吧。”
“宝宝能够活下来,我很高兴。”谢恒颜笑眯眯地说,“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那时候,看它在我怀里,会踢,会动,会哭闹的样子……我就真的,比乌大哥还要感到幸福。”
印斟侧目凝视着他,眼神复杂,并没有出声说话。
“原来人能活着,是件这样有意义的事情。”谢恒颜托着腮,仰头望天,低而缓慢地道,“我自己没有心脏,可能感受不到。但每次清晰听见婴儿的哭声,就好像与真正的人类之间,又能稍稍拉近那么一步的距离……印斟你说,我这只傀儡,像不像一个完整的人?”
这一回,印斟是当真沉默了下来,继而专注望入傀儡清澈见底的瞳孔,仿佛是在望着与他相守多年的爱人,那样的感觉,确是比以往任何一次怦然心动,还要来得热烈而真切。
——他为此刻自己爱上这样一个人,由衷感到满足,甚至一种无法言说的骄傲。
“我不像吗?”谢恒颜撇着嘴,显是有些失落地道。
“人类的爱与感情,都是非常自私的。”印斟说,“只有像你这么笨的傀儡,才会为别人的幸福而幸福吧。”
谢恒颜:“……你又在同我讲道理么?”
“没有,我在夸你。”印斟叹了一声,抱着他的傀儡,无可奈何道,“谁让我也这么笨,看见你开心,我一样能开心得要命。”
谢恒颜微眯了眼,毫不客气地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印斟道:“是真的在夸你。”
两人抱坐在一起,共煮一锅米汤,谢恒颜手里握着汤勺,印斟则握着他的手,就这么看着汤水上下沸腾,咕咚咕咚冒着气泡,好似要一直这么煮到天亮。
“颜颜,其实……你已经,比大多数人类,做得要更好了。”印斟忽地开口,“没有必要质疑自己的身份,就算你是傀儡,我也从没把你当傀儡看过。”
谢恒颜斜眼道:“你是认定我蠢,一开始没舍得下手罢?”
“……”印斟如实答道,“刚知道真相的时候,确实是这样。”
“哼,我不要理你了。”谢恒颜转了个身,完全背对他坐着。
“可就连你蠢的样子,也同样蠢得可怜。”印斟连忙开始补救,“我……我不觉得讨厌。”
谢恒颜不说话了,甚至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印斟又道:“我很喜……喜,你的嗯……样子,所以……”
谢恒颜完全沉默了,愣是一个字也不肯回他。
“谢恒颜!”印斟鼓起勇气,终于脱口说道,“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待他一阵心慌意乱,把旁边不吭声的傀儡重新转了回来,这才发现……
人家早已闭上眼睛,靠着煮米汤的锅子,倒头睡得不省人事了。
印斟:“……”
正巧乌纳从帐篷里出来,撞见这一幕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演,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只好抬起手来,朝印斟竖了个糟糕的大拇指。
印斟眼角抽搐,反做回一个噤声的手势,以口型问道:“……什么事?”
乌纳见谢恒颜正睡着,自然未敢出声搅扰,遂又指了指他们的锅,示意米汤差不多该煮好了。印斟点了点头,回身抱着谢恒颜进帐,乌纳则在后提着锅子,复又备过几只瓷碗——米汤刚好煮够三个人的分量,这么一顿吃下来,直接连早饭也一并省去了。
印斟安顿好谢恒颜,由他在稻草堆上瘫着睡觉,而乌纳转头抱起睡着的女儿,小心翼翼端起饭勺和碗,对着孩子小嘴给它灌米汤喝。
说来这娃娃也是真乖,求生欲比一般的孩子都强,乌纳给它喂起东西来,别提有多顺手,甚至从头到尾连哭也没哭过一声,就抱着个小勺子发了狠地嘬,好似要将勺带碗全都吃抹干净。
印斟约莫被这气势给震撼到了,边看着娃娃吃米汤,边忍不住说道:“……我是真没见过像它这样的孩子。光吃米汤还是不够吧,必须得喂母乳才行。”
“那、那怎么办?”乌纳也没经验,只能急得满头大汗,“只有去找涟妹才行了!”
印斟问:“现在什么时辰?”
乌纳瞅一眼天色,答道:“估摸着快到卯时了,马上就要天亮。你看该怎么办?”
“把孩子裹紧些,别着了凉,带去他娘身边照顾吧。”印斟道,“容十涟做这些事,总比我们男人要来得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