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拼命哭着要拉屎,三个大男人围在一旁团团乱转, 最后还是谢恒颜勇猛地伸出双手, 掐着鼻子靠过去,将它屎尿齐流的小襁褓给一把揭开了。
——一时之间, 整间帐篷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谢恒颜剪开旧的床单, 给孩子裹着当尿布用。
印斟则抬手捂住口鼻,露出一脸嫌弃到家的古怪表情。
“嫌弃什么?”谢恒颜边裹边说, “你小时候还不是这样?”
印斟:“……”
他沉思半晌,不知想起什么, 问道:“你又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
谢恒颜头也不抬, 反问:“……难道大家不都这样?”
印斟不说话了,缄默下来看他。谢恒颜每每带起孩子来,总比对待一般人要耐心得多,换完尿布的娃娃总算不再哭了,等再过得一阵稍安静了些, 谢恒颜便小心抱它起来, 搁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哄——
“乖宝宝, 睡觉觉, 醒来才会长得高……”
“别哭噢,不要哭,哥哥给你买糖糖吃……”
——别……别哭,不要哭, 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印斟, 好孩子, 要乖乖睡觉哦……
印斟骤然抬眼,自脑海当中久远模糊的记忆,好似又回到当年那片炽烈的火海。
他尚还躺在襁褓之中,啼哭着等待死亡的到来。而面前伫立着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形同摄魂夺魄的厉鬼一般狰狞——随后缓缓地,缓缓地,朝他伸出尖利的双手,直到扼住稚婴脆弱而无力挣扎的脖颈。
那是在印斟幼年时期,唯一一场久挥不去的噩梦。
但在现在看来,那梦中索人命的凶猛厉鬼,好像也只是低头下来,温柔地亲吻了孩子的额头。
……仅此而已。
“谢恒颜!”
印斟蓦地扬手,几乎是发了狠,紧紧扣在谢恒颜腕间!
“你……”
谢恒颜愣道:“干什么你?当心吓着孩子。”
印斟喉间微哽,倏忽间又冷静下来,垂头在傀儡面前,表情说不出的怔忡:“没……没什么。”
“等再过会儿,我再去找趟糖水姐姐。”谢恒颜道,“孩子不能没奶吃,本来六个月大,就比别人差很多了。”
“嗯。”印斟低道,“你很会照顾小孩。”
谢恒颜:“那是自然,我是傀儡,生来该是陪人一起的。”
印斟:“那你……原来也照顾过?”
“……”谢恒颜神色微顿,随即起身,将孩子放进印斟怀里,“抱好,可别把它吵醒咯。”
印斟无措道:“慢……慢着。你做什么去?”
谢恒颜转头喊乌纳道:“走吧乌大哥,我们去找糖水姐姐。”
乌纳怔了怔,立马回过神来,应声道:“好!”
“你就在家里,照顾好小宝宝。”谢恒颜又去看印斟,“要中途有什么闪失,今后我就跟你绝交!”
印斟:“……”
谢恒颜踮起脚,往他侧脸亲了一口:“知道没?”
印斟别过脸,抱着孩子在怀里,小声道:“知、知道了。”
*
谢恒颜手里提着一锅现煮的鱼汤,老实巴交地站在乌纳家的帐篷门前,来回左右转了快三圈。
最后回身,与缩后方的乌纳本人堪堪对视一眼。乌纳勉强点了点头,结巴道:“进……进去吧。”
谢恒颜道:“你去撩帘子。”
乌纳道:“你去。”
“你为什么这么怂?”谢恒颜拧眉道。
乌纳脸色不大好看:“我怕涟妹她……”
话没说完,帐内已传来女子一声淡漠至极的低唤:“纳哥,你在外面?”
乌纳登时噤声,有些尴尬地看向谢恒颜,谢恒颜却保持自若,上前一步,于布帘之外温声道:“糖水姐姐,还有我。”
帐内似乎有过片晌的沉默,谢恒颜半天没得到回答,原想伸手将布帘掀开,这时容十涟却颤声道:“等等,别进来!”
谢恒颜疑惑道:“怎么了?我是来给你送鱼汤的。”
“你……你把那怪物也带来了?”
容十涟嗓音都在发抖,透过一层厚重长帘的遮掩,远远传递至谢恒颜的耳边,尽是一股数不清的排斥与惊恐。
谢恒颜适才听到此处,眼神略有些茫然。他没有急着进门,只站在与她一帘之隔的地方,无措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容十涟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变得冷静,“如果你也是来劝我,给那怪物提供母乳的话……我无话可说,请你速速离开,我并不想看到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令人憎恶的脸?
谢恒颜目光僵滞:“糖水姐姐,你……”
“涟妹。”不等傀儡将话说完,乌纳已然沉冷出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可怜的孩子,可是我二人的亲生骨肉!”
“什么亲生骨肉?它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容十涟扬声吼道,“那怪物明明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回来?你还让我喂它,我拿什么喂它!一头食人血肉,夺人魂魄的卑鄙野兽!你让我拿命去喂养那头野兽?……好等它将来羽翼渐丰,变得强大叛逆,再回过头来杀死我?”
“我的老天,你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乌纳当真叫她气得不轻,“什么杀人的怪物……野兽?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一切,都是你杜撰出来的假象,它还是个孩子,六个月的可怜幼胎……它是你的亲生女儿!”
容十涟声音骤然抬高,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乌纳呐喊道:“你懂什么?你一个成天只会抛渔网的蠢笨渔夫,你知道什么叫怪物!我都说了,叫你将它扔了,拿火烧掉,你却偏要捡它回来,是想借着机会害死我么?”
“你……你说什么?你说我是蠢笨渔夫?”乌纳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涟妹,你到底怎么了?你原来从不会这样……听这话的意思,是在嫌弃我了?”
容十涟一字一顿,极尽清晰地道:“不,我不是嫌弃你。乌纳,我更是在恨你,我真的恨你,捡回那不该捡的恶魔!”
乌纳错愕道:“涟妹……”
容十涟声音冷得像冰:“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乌纳,你若还认我这个妻——便趁早将那怪物给烧了,往后这个家,有我没它!”
“涟妹,你想逼死我是么?”乌纳心如刀绞,“那是我们的孩子,若说是死了也罢……可它现在还活着,你让我怎么下得去手?”
容十涟:“你若下不去手,便把它交给我,由我亲手了结它的性命!”
乌纳:“你……我看你真是疯了!自从生下这个孩子,你整个人都不对头!”
容十涟嘶声道:“我是疯了,自从你带回这个怪物,我就真的疯了!”
“涟妹……你、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涟妹吗?”
乌纳眼睛红了,只觉喉间阵阵温热,剧烈颤抖着,再说不出哪怕一句话来。
一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大老爷们,正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一连数次的哽咽,险些一个趔趄跪坐到地上,对着自家蛮不讲理的妻儿,也是为了他们刚出生的小女儿……俨然骇得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就连一旁的谢恒颜也看得呆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今这般糟糕的结果。
此刻正在帐内,以她那强悍而激烈的反应,不断刺伤丈夫及家人的凶蛮女子……真的是当初入岛之时,温柔而又耐心,赐予他一碗又一碗救命糖水的善良姑娘吗?
还是说……容十涟她,其实有什么别的苦衷?
谢恒颜忍不住问:“糖水姐姐,是不是生孩子那晚,你给它折腾怕了,所以不愿接受自己的宝宝?”
“不是。”容十涟回答得很干脆,“我说得很清楚,它是怪物。”
谢恒颜道:“这哪里算是怪物?六个月的瘦小幼胎,天生弱不禁风,自然不比寻常孩童那般健康。”
容十涟道:“你定要同我争出一个对错?我说它是怪物,它必然是怪物,绝不会有错!”
“它连最基本妖印都没有,现正需要母亲的哺乳和关爱。”谢恒颜缓声道,“一个随时会死去的孩子,又何来怪物一说?”
“……”
——良久无声,又是一番难熬的沉默过去。
就当谢恒颜以为容十涟不会再给出回答的那个时候……她却再次出声,无限凄冷地道:“你们若想看我死的话,便尽管带它过来罢。”
谢恒颜:“……”
“你二人既听不进我说的话,我便不想再作多余的解释。”容十涟转过身,似乎离得又远了些,显是已心灰意冷,“我累了,纳哥也是……你自己决定吧,我无愿干涉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