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斟!”
谢恒颜忽回过头来, 笑出两颗小獠牙,激动地朝印斟挥手:“你怎么来了?”
说完把手里刚得来的腌猪肉高举起来,晃了又晃,傻乎乎地大声喊道:“给你看……我的肉!”
印斟心说,打从他们最初相识那时候起, 这傀儡还真是没怎么变过样的, 骨子里透着一股纯天然的傻劲,有时傻得可怜,而大多时候……又傻得十分偏执可爱。
印斟原想顺路上前, 过去抱一抱他, 再摸摸他的小脑袋。不想好巧不巧,这二愣子傀儡又冲他嚎了一声:“……咦?怎么糖水姐姐也在这里?”
话音未落, 气氛陡然变得凝固起来。
那头给众人发鱼发肉的乌纳浑身一僵, 旋即偏过目光,远远望向枯林中泣不成声的容十涟。
——只那一瞬,容十涟站定转身,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
“涟妹!”乌纳扬声喊道。
容十涟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乌纳干脆将鱼肉扔谢恒颜怀里,快步上前,一把拧住容十涟的手腕:“涟妹, 你终于肯出家门了么?”
容十涟怒斥道:“放开,别让我看见那怪物!”
“容姑娘, 来都来了, 大伙儿难得一起, 吃回饭也是好的呀!”老王急忙在后挽留道。
“是啊,老乌最近又累又忙,过得也挺不容易。你就当是给咱面子,赏脸出来坐坐呗!”老张也附和道。
“糖水姐姐,和大家聊聊吧。”谢恒颜怀里抱着大把鱼肉,将半张俊脸衬得红扑扑的,“孩子有我看着,你同乌大哥,就趁这时间好好说话吧。”
“……”
容十涟登时语塞,方要冷冷反驳些什么,发觉周围一众人等都在看她,就连乌纳亦是一脸恋恋不舍的神情,如是一番热情难拒的态度,反叫人想说什么都无法顺理出口。
其实所有人都心里明白,容十涟不愿承认孩子的存在,遂在出言劝她之时,对那未满月的闺女只字未提。只说如今出来一趟实属不易,夫妻俩也是时候该坐在一块,好生吃一顿饭,把近日的累积误会纠纷都解释清楚。
于是乎,由乌纳亲自掌厨,忙前忙后做得几样好菜,赶着今儿天气正晴,在外摆得整整两桌酒水吃食——反正到头来,也不说是为孩子置办的满月酒席,大家心里头默认便是了,目的主要还是引容十涟出洞,能够令他夫妻二人关系进一步趋向和缓。
整整持续一个多月,容十涟不曾于人前露面,如今强留下来木然坐着,神情冷淡,与之前相比起来,显然有些疏离的意味。乌纳却下足了血本,为讨媳妇欢心,特地杀了只活鸡炖肉汤,外带红枣山药等一系列大补食品,另烧了些稍清淡的小鱼小虾,用来款待平时交好的那几位哥们儿。
谢恒颜隔得老远,坐容十涟对面,将孩子藏进帐里安抚着睡下,印斟则挨在旁边,一言不发给他剥虾——他剥一个,谢恒颜便埋头吃一个,剥一个吃一个,如此往复数次,两人都不禁想到当初还在来枫镇时,他们一同下山吃饭的熟悉景象。
时间过得太快,转瞬即逝,就好像根本不及追忆的幻象。
“喂,码头那边架子搭得咋样了?”谢恒颜问,“得弄快点,马上必须搬龙骨去了。你……你该不会偷懒了吧?”
“没。”印斟拿虾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别老问来问去。”
谢恒颜吃得吧唧吧唧,边吧唧边说:“一会儿我得去看看,免得你这家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照目前这样的进度,最多用不了半年,肯定能行。”老王插嘴道,“就怕中途有什么闪失,前功尽弃。”
老张则道:“哪儿来这么多闪失?少乌鸦嘴。就怕到时候,船造好了……人却出不去——那不才是最尴尬的吗?”
乌纳忙喝止道:“得了得了,你们都是乌鸦嘴,能不能往好的方面想?”
众人闻言,纷纷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饭来。乌纳顺势抬眼,看向身旁始终沉默的容十涟,想了又想,还是给她夹了颗红枣,说道:“涟妹,吃枣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容十涟还是没吭声,谢恒颜却不知想到什么,脱口便问她道:“对了,糖水姐姐为啥想到来这儿?还有印斟也是,你俩一块来的?”
要论直接,还是谢恒颜这没心眼的最是直接,想到什么就都直接说了,完全不用考虑后果。
倒是旁听众人,无端竖起了耳朵,自是对此事起了阵阵疑心——众所周知,印斟同容十涟素来没什么交集,加之容十涟近来脾性暴躁,就连乌纳也没敢大胆招惹……可为什么,偏就能与印斟走到一起呢?
村人们向来最爱八卦,老王等人刚一听到这里,眼睛快把他两人活活瞪穿了。谢恒颜犹是一脸纯洁无害的模样,看看印斟,又看看容十涟,浑然不知死活地重问了一遍:“为什么呀?”
“……”
就连乌纳也将筷子放下,面子多少有点挂不住,嘴上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追人。”
容十涟端起茶碗,面色丝毫未改,只一五一十地与众人道:“今晨帐外,隐约感觉……有人藏着,在窥听什么。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拔腿跑远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情?”谢恒颜饭碗一搁,惊声喝道,“是谁家死变/态,捉起来,给他暴打一顿!”
乌纳却并不怎么相信:“村里谁有这种龌龊习惯?二十多年熬都过来了,我还从没听说过。”
容十涟:“不信,你自己问印斟。”
印斟点了点头,应声说道:“确有此事。”
“你不是上码头了吗?”谢恒颜狐疑地问,“咋又去找糖水姐姐了?”
谢恒颜如今所说的,正好是乌纳想问的。虽然他并不担心,这两人之间能有什么天大的腻歪——但有些男人的占有欲,就是强烈到超乎想象,眼里简直干净得要命,根本容不得半粒沙子。
“你们到底有没有抓住重点!”容十涟还没平静多久,眼看就这么恼了,声音都在瞬间变调,“我说帐外有人窥听,现人都跑没影儿了,也没弄清到底是谁——我们要担心的,难道不是这个?”
“涟妹,你冷静一点。仔细想想,说不定只是幻觉。”乌纳温声道,“不然,就是什么猫猫狗狗的,黄鼠狼也说不定,跑起来动作太大,看起来像人而已。”
容十涟赫然而怒道:“幻觉幻觉幻觉,天天说我有幻觉!你不觉得累,我都替你累了!”
乌纳道:“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近来情绪不佳,偶尔出现这样的状况,我可以理解。但对凡事都敏感警觉,更容易伤到自己,涟妹,我这是在关心你。”
容十涟听完没能消停,反是愈发感到气恼:“情绪不佳?你说得轻巧,我是为什么情绪不佳?”
“不是……不是……”乌纳在笨嘴拙舌方面,完全与之前的印斟如出一辙。
好歹人印斟牙尖嘴利,不管遇到什么都有话能回击,这会儿乌纳却是真可怜了,口水仗赢不了人家,主动服输还要被容十涟紧抓不放。
“可能真的是错觉吧。”印斟开始同情他了,“本来就没看清,沿路一直追道这里,也什么都没看到。”
谢恒颜道:“我觉得也是。你俩聊的啥东西,怎还有人跑去偷听……唔,咳咳咳,救……”说完这话时,却不小心吞进一根鱼刺,卡喉咙里,登时将这傀儡急得半死,“我我我……印、印斟救我!”
“???”
一旁乌纳也看得呆了,万万没想还有这么一出,当下一拍桌子,大声喝道:“给水,水,快给水!”
印斟整个人都蒙了,然而桌边没有放水,其他工匠手里又全都是酒,一群人上蹿下跳给谢恒颜找水,最后还是隔壁桌的陈琅过来,主动给他倒了一杯,谢恒颜看也不看,便直接灌进去喝了,一口倒得满脸都是,那模样简直狼狈到无法形容。
“怎么样?咽进去了吗?”印斟忙问,“慢点喝,别呛着!”
谢恒颜笨手笨脚,折腾老半天,总算将那鱼刺咽下去了。但他没不着开口说话,只低头瞧那水杯,微微出神,片刻又抬眼,凝向身后递水来的陈琅。
“……饭。”
陈琅别开脸,又给他夹来一口白花花的饭团,随后仰了仰头,以此动作示意他吞咽。
谢恒颜还是没吭声,边注视他双眼,边照着将饭团吃进嘴里,无所顾忌地吞了下去,末了印斟又给他备了水来,低声令道:“再喝点……慢一些,不要急。”
谢恒颜乖乖喝了,却还是直着两眼,一动不动盯着陈琅看。而身旁乌纳也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有几分惊讶:“陈琅这小子,也不是那么傻啊,有时感觉……还挺机灵的?”
“从他做事就能看出来,在某些方面,确是比咱正常人还有能耐。”老王如是说道,“傻子不一定傻,他只是缺了点什么,在别的地方有所补足罢了。”
印斟不想管陈琅如何聪明,他只关心面前这位谢大傻子,多半在哪方面都不太行。
“好了没有?”印斟问他,“鱼都不会吃,你是真的傻吗?”
谢恒颜摆了摆手,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好……好了。刚没留神,真痛死我了。”
印斟又说:“吃饭,你老盯着他做什么?”
谢恒颜:“没啥,吃吃吃,你别老盯着我。”
如今他这一趟闹完,原就散乱不堪的人心,便愈发提不起半点精神。导致容十涟之前提过甚么有人窥听的事,在众人眼里看来,笑一笑也便罢了,压根就没当一回事。
容十涟因此而郁郁寡欢,从头到尾再没说上半句话,乌纳三番五次试图与她和好,偏她爱答不理,乌纳自也不好怎么开口,结果吃过一顿饭罢,夫妻二人还是没有一次完整的对话——倒是容十涟临回去前,意味深长地瞥了印斟一眼,仿佛是刻意强调今晨所说过的话,以及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
她说,那孩子会给谢恒颜带来灾难,倘若就此放任不管,它必然会要去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