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 牢牢实实将印谢二人吓了一大跳。
谢恒颜幡然回头,一时竟还有些结巴:“陈、陈琅!”
然而陈琅没理他,单手提着灯笼,顾自与他二人擦肩而过。待要迈步进帐之前,衣摆却被谢恒颜用力揪住:“跑什么, 我还有话要说!”
陈琅一语不发, 继续朝前,掀开帐外沉厚一层布帘。
谢恒颜道:“站住!”
“你……病,成, 这, 样。”陈琅冷冷道, “何, 不, 回, 去,歇, 着?”
“印斟你看这人。”谢恒颜颤巍巍道, “他根本就不傻……都是自己装出来的!”
印斟缄默,似略有几许语塞。
陈琅究竟傻是不傻,这事村里没人说得清楚。见他平日多是浑浑噩噩一副模样, 时不时流着哈喇子,在村里村外胡乱晃悠……要想说他不傻都难。偏在某些时候, 言行举止颇为复杂, 又是寻常人不及的敏锐智慧, 总归是叫旁人琢磨不透。
“回,去,吧。”陈琅说罢,犹是转头,多有几分躲闪意味。然还没走到一半,胳膊被人反手拧住,用力往回一扳……这次不是谢恒颜了,而是身后面色凝固的印斟。
“他为什么会成这样,你心里没一点数?”印斟一字一顿,极是清晰地问。
但陈琅并未回头,神情淡薄自若,亦不带有丝毫变动。
“那天在屋顶发生了什么?”印斟凉声道。
“他,从,顶,上,摔,下。受伤,昏倒,大,家,都,看,到。”陈琅虽是口吃得厉害,此番言辞之间,却显然并不含糊,“这,有,什,么,问,题?”
“这当然有问题!”谢恒颜高声喝道,“小爷我从头到尾,就没有上过屋顶!怎到你这一说,就成摔下来受的伤了?”
陈琅抬眼,盯视傀儡高热未退的晕红面颊。半晌方道:“你,发,烧。烧,傻,了。”
谢恒颜:“你才……”
“你,走,吧。”陈琅道,“该,说,的。我,都,说,了。”
“……陈琅!”谢恒颜陡然喝道,“别撒谎了,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你难道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陈琅脊背颤抖,蓦地出声反问:“那,我,说,的,话。你,都,忘,干,净,了,吗?”
谢恒颜错愕道:“什么?”
那一刻,陈琅骤然回头,随即自他黯淡无光的眼底,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怆,哀伤,隐忍,甚至某些彻骨的痛楚……还有更多旁人无法轻易读懂的复杂情绪。
谢恒颜动了动唇,原还试图说些什么,陈琅却沉郁转身,毫不犹豫地进了帐篷。
“喂,你……”谢恒颜在他背后焦急地喊。
然陈琅没进去多久,忽自帐内提了只木桶进来,正对着面前印斟和谢恒颜,咬牙吼道:“滚!”
紧接着,桶内盛满近溢的冷水随之泼了出来,朝天洋洋洒洒,瞬间溅得二人满脸满身!
印斟:“!!!”
谢恒颜:“哇啊啊啊……”
陈琅瞪大双眼,再次发出警告:“滚!”
只那一瞬,印斟面色骇得铁青,眼看就要夺过木桶,狠狠往陈琅身上砸回去了,幸而谢恒颜伸出两手,及时抱着印斟肩膀道:“别别别,算了算了,回去吧……喂,印斟,听话!”
“别拦我!”印斟怒道,“我非把这傻子杀了不可!”
陈琅全然不惧,犹自高举木桶,以他近乎威胁的声音说道:“你,们,还,不,滚,吗?”
“好了好了,走吧!”谢恒颜拽着印斟道,“你别跟他计较,走吧走吧,印斟……”
印斟侧目与陈琅对视一眼,后者面无表情,仅提高手中木桶,似乎并没有任何害怕的意思。谢恒颜见陈琅这般反应,心中自已有了些许定数,料想穷追不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好声好气劝印斟道:“算了不说了,咱们走吧,乖了啊……”
印斟目光冷得像刀,谢恒颜只感觉下一刻,他就要冲上去把陈琅杀了。
早知如此,也不该在这时候前来拜访?三人原地僵持一段时间过后,陈琅纹丝不动,俨然无意退让半分,最终无奈之下,印斟带着谢恒颜离开,而当两人转身入了枯林,距离陈家帐篷有些距离的时候——老远见陈琅还是提着木桶和灯笼,僵尸一般在原地死死地杵着,末了见到印斟回头,似还隐约递来一道阴冷的眼神。
“水溅身上没有?”
印斟背着谢恒颜,彼时像随身带着一只木制暖炉,周身火灼般的温度仍旧烫到骇人。
“没……没有,我没事。”谢恒颜艰难偏头,瞥过二人方才走过的方向——而在那里,是陈琅家凄冷破旧的帐门前方,星星点点摇曳的灯光,“陈琅怎么会这样的?他……他之前都不像这样。”
“他那摆明了心里有鬼。”印斟冷冷道,“你方才拦我做什么?他若不说,那就打到说出来为止。”
谢恒颜:“你打他我没意见……可你要是惊动其他村民,届时大家都出来看着,得说你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子。”
印斟:“若当真是他伤了你,我……”
“我感觉不是他,所以……咱们先别冲动。”谢恒颜忙按着他道,“而且你知道吗?出事那天,我与陈琅单独在一起,他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听来像是在暗示什么,还有……那些话,老村长临去世前也说过。”
印斟愣了愣,皱眉道:“你们说了什么?”
谢恒颜:“那个什么,稚子无……”
“印兄弟!”
话正说到一半,那头灯火通明处,见乌纳抱着襁褓里的女儿,挥手朝二人打招呼道,“小妖怪……你可算是醒了,唉,我该说点什么……恭喜恭喜啊?”
“乌大哥!”谢恒颜轻声喊道。
乌纳走近前来,瞅着傀儡面色道:“现在身体如何了?哦哟……脸为何这么红!”
“他在发烧。”印斟低声道道,“一直没退。之前腿也摔伤了,关节受损,至今没法正常走路。”
“我的老天,这么惨呐?那、那我还是先不恭喜了。”乌纳悻悻道,“既然人生病了,不在家里躺着,还跑出来转悠啥子?”
印斟道:“我没办法,是他要……”
“关太久了,出来走走,透透气。”谢恒颜打断他道。
“这……”乌纳挠头道,“这天没回暖,就别转远了,老实回去吧。”
——然而,正是借着这样一个姿势,使他温热宽厚的怀抱微打开一些,露出襁褓里躺着睡觉的孩子。
“哇塞,宝宝!”谢恒颜乍一看到小娃娃,目光顿时挪不开了,“好久没看到了,啊啊啊……感觉被养瘦了不少?”
乌纳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没有你在。我也不太会喂,村里姑娘们也不知咋办,她这几天又哭又闹,就吵着要你,死活不肯好生吃奶。”
“这也太可怜了,你怎么当爹的?”谢恒颜盯着他怀里孩子恬静的睡颜,似乎很想伸手抱一抱她,但他实在没有那个力气。
而印斟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打从撞见乌纳过来,便一直站在离他数尺开外的地方,不让谢恒颜摸她……甚至可以的话,最好连看也不要看。
“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配当爹。不过吧,好歹这几天里,我也没完全闲着,倒给她起了名字。”乌纳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脸红,“叫乌……念。想念的念,思念的念,你看好听不?”
“乌念?”谢恒颜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听的,好听的……很像女孩儿的名字。印斟觉得呢?”
“嗯?”印斟明显心不在焉,“还……行吧。”
乌纳嘿嘿笑道:“印兄弟是念过书的,想必听了这名字,只会觉得俗吧。”
印斟刚想回答,关我什么事?谢恒颜却把他嘴巴一捂,很是客套地说:“没、没有。印斟也觉得好听的……”言罢见气氛有些尴尬,索性转移话题,问乌纳道:“话说回来,都这么晚了,乌大哥还在外面做什么?散步么?”
刚说到这里,乌纳原还是乐呵呵的,下一刻就愁容满面了,难过地耷拉着头,仿佛要哭出来一样:“别提了,说出来怕你们笑话。我刚又跟涟妹吵架了,她都气得跑出家门去了,我找半天都没见着人……你俩有看到吗?”
印斟与谢恒颜面面相觑,随后各又摇头表示没有。乌纳的面部表情,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声音也愈渐变得无所适从:“涟妹近来这脾气,倒越来越像她初来岛上那会儿……这谁遭得住呢?三天两头发一趟火,有事没事寻着吵架。”
“那……你快去找糖水姐姐吧。”谢恒颜担忧地道,“都这么晚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是,是,我得赶快去找她了。”
乌纳忙转头,与他二人告辞道:“你俩早些回罢,夜里风凉,莫让这妖怪再着风寒了!”
谢恒颜趴在印斟背上,睁开杏眼,望向乌纳匆匆走远那道恍惚背影,没由来从中品出一丝孤寂沧桑的味道。
“乌大哥也不容易……”谢恒颜喃喃说道。
印斟道:“都不容易。”
谢恒颜垂头瞥他一眼,闷着,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印斟忽想起什么,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在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