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谢恒颜这一觉睡去,至少又是两三天的光景。
不料这厮心里惦记着事情, 等挨到次日晨时, 竟难得醒得比印斟还早,眼看窗外天还没亮, 便窝在床头拱来拱去, 非缠着印斟给他做副木拐。
印斟心说,这又不是当天讲, 就能当天解决的易事。
何况……这只傀儡笨得要命,印斟私心不愿他下床走动。要说偶尔外出散散步、透透气倒无可厚非, 可若真由着他拄俩木拐, 四下玩耍游荡,没日没夜地疯疯癫癫,指不定得又闹成一副什么模样。
可话虽如此一说,事情往往就这么凑巧。近日在海滩那一头,众船匠们正忙着搭设配件, 余下几块新鲜热乎的木材, 中午的时候, 由乌纳亲自送过来, 就扔在两人大门口前,直愣愣地搁着。
印斟瞪向那批木材,心中一时复杂难言,说了半天, 终又拗不过谢恒颜, 干脆遂了那份心愿, 依照他的身高腿长,比划着做了对长度适中的木制长拐。
但说实话,这玩意儿做出来,总归是给老人家用的。傀儡生来一副年轻人的俊美面孔,回头笑时,如那白玉无瑕,雾掩飞雪,眉眼之间,俱是说不出的温润轻灵。
偏生此情此景,手里再多出两根突兀长拐,谢恒颜便撑着它俩,一瘸一拐,哐当哐当,反复在屋里踱来踱去,好像一只横行无忌的螃蟹大王。
“我是后悔给你做了这俩玩意。”印斟无比头疼地说,“看我几时一不留神,你又能打开屋门,一人在外胡乱闯祸。”
谢恒颜道:“我不会瞎跑的,你尽管放心罢。”
印斟道:“你在生病,随时可能丢命,至少知道爱惜自己身体。”
谢恒颜连说三声:“知道,知道,知道。”
然而挨到当天傍晚,日落黄昏。
印斟刚煮完粥,快步从后门进来,发觉屋内空荡一片,当下骇得火急火燎,待要出门寻人的时候——脚步猛地一个顿住,抬起眼来,只见谢恒颜搬着张小凳儿,怀抱那副木拐,弯腰坐在小屋门前,正老实安静晒着太阳。
彼时那一袭青衫,长袍及地,和着漫天尘埃与阳光一起,干净到近乎透明。独是傀儡目光清淡,软软倚在墙角旁边,无表情望着远处余晖散尽的海面,似乎也没甚么多余力气,撑起木拐乱跑乱跳了……
印斟长长舒出一口老气,放缓步伐,走过去。这会儿倒希望他能活泼一点,打起精神往别处转转。
“不去找陈琅了?”印斟问。
“找啊。”谢恒颜回过头来,主动拉着印斟的手,“走吧,你陪我去。”
印斟确是让鬼迷了心窍,感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说什么都该点头同意,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印斟走在前面,小心为他开路,谢恒颜则攥着两根木拐,沿途趔趄而尴尬地,费力往泥巴地里戳来戳去……十足一个正经瘸子。
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杵在路边大口喘气。印斟见他脸色不妙,原本想说算了,别走了,不如我代你过去?
不料谢恒颜却叹了一声,忽是有些忧伤地道:“原来我爹这么辛苦啊,人一旦年纪大了,随便走点路,还必须。得靠拐杖撑着。”
印斟却道:“不。我认为……像谢淙那种人,根本用不着拐杖。”
——他那根拐杖平日握在手里,也没见常用来撑地走路,想必是拿来砸人伤人,作武器用还差不太多。
谢恒颜眯起眼睛,斜睨此时印斟饱含不屑的神情。印斟一直不喜欢谢淙,就跟他讨厌成道逢是一个道理。
“看我做什么?”印斟抬额道,“你爹不是罪魁祸首?”
谢恒颜先时没有说话,仅是幽幽抬手,自树上摘下两片枯老的叶子。
印斟问:“你这是干什么?”
见谢恒颜清了清嗓子,拈那两片叶子出来,一左一右各贴在侧脸,假作胡须状。
随即学着成道逢以往训徒弟的语调,直拿木拐戳印斟膝盖道:“斟儿,为师将你从小带大,就是由你今日恣意妄为,与妖物结为连理,违背师门道义,败坏伦常风气的么?”
印斟让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老半天过去,方回过神来,半是恼怒地捉着谢恒颜道:“都说了,不要拿人师父开玩笑!”
“啊哈哈哈哈……”谢恒颜笑得獠牙大张,正是无比开怀:“谁让你先说我爹的!”
印斟看到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本来就是,坏还不让人说了?”
谢恒颜道:“都是一路货色,一路货色!”
印斟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爹的?”
言罢,两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杵在路上七扭八歪的,活脱脱像两个二愣子。
本还想说一起去找陈琅问话,这会儿小路尽头窸窸窣窣,忽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谢恒颜忙与印斟分开了些,便见是不远处的容十涟,刚从陈琅家过来,手里提着个吃剩的食盒,似乎不久前才给他送过晚饭。
谢恒颜乍一见到容十涟,心花怒放,印斟甚至来不及黑脸,这傀儡已是笑眯眯地挥起了手,十分兴奋地喊道:“糖水姐姐!”
印斟:“……”
“小妖怪?”容十涟老远也跟着愣了,半晌亦是带着微笑,主动上前一步,握上谢恒颜双手,激动不已道,“你……你这回是真的醒了!”
谢恒颜温驯点头:“是啊!”
容十涟问:“还会再睡么?”
谢恒颜有些不好意思,偏头地看了看印斟,又道:“这……这我就不知道啦。”
容十涟感慨道:“你数过不曾,自个儿有多长时间没出门儿了?病有没有稍稍好些……印斟不会一直在欺负你吧?”
她一下问出这么多问题,谢恒颜反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末了,容十涟又凑近一些,正当着印斟的面儿,抬手轻轻抚了傀儡的额:“天呐……脸这么烫,你还在发烧,为什么不回去躺着?”
“其实……这不是发烧。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身体反应比较糟糕而已。”谢恒颜尴尬道,“光靠休息没甚么用,得找人帮忙修理才行。”
容十涟疑问道:“那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岛上有人能修吗?”
“没有。”印斟冷冷说道,“我们是去找陈琅,有事同他商议。”
容十涟闻言,不禁嗤嗤笑道:“你们找那傻子商议什么?”
印斟道:“不关你事。”
说罢抬起一手,径自揽过谢恒颜,将他连人带拐一并捞进怀里,直截了当与容十涟擦肩。
“印斟。”容十涟忽而唤道。
那头印斟脚步未停,谢恒颜却下意识里顿了下来,并顺手拽了他道:“印斟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啦。”
“我之前与你说那些话,你难道从来不曾考虑过吗?”容十涟眉心微蹙。言语之间,已回头转身,朝往他们的方向,再次逼视印谢二人的正脸。
“考虑什么?”谢恒颜愣道。
却见印斟微沉了面色,仍旧站定在原地,迟迟未曾发出一言。
“我想与他联手除害。”容十涟抱臂道,“小妖怪,你可同意?”
“嗯嗯嗯?”谢恒颜惊讶道,“除、除啥?”
容十涟:“除……”
“你一定要把他也拉来,推进你的个人世界里,让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无时无刻深陷阴影当中,沉溺于痛苦……无法自拔?”印斟倏而出声,即刻将她打断道,“谢恒颜不可能加入你,之前那些话,也没必要原封不动说与他听。”
“你、你们在说什么?”谢恒颜整个人都懵了,我都瘸成这副鬼样,谁还打算推我?”
“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光与将来出岛挂钩,同时……与我们每个人的安危都脱不开干系。”容十涟探出一手,攥住谢恒颜的衣袖,彼时眼底流露而出的,俱是恳求而悲哀的神情,仿佛他将是她目前所拥有的,唯一……同时也是最后的一位救赎者。
谢恒颜登时便问:“什么重要的事?”
印斟只道:“没必要,说给你听,也没可能改变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听,也并不爱听。
谢恒颜道:“没关系,说吧。糖水姐姐同你联手,是打算做什么?”
印斟还待出言阻止,容十涟却已顾自开口,快步上前,直视谢恒颜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出声说道:“……方焉,复生。”
谢恒颜面带怔忡,木讷望着面前的容十涟,仿佛早已对这话题见怪不怪。
“方焉这个人,你认识吗?”容十涟神色紧绷,咬字之间所做出来的表情,近乎称得上是一句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