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离岛之后,会是如何怎般的景象, 目前无人能够预料。他们对方焉的过去一无所知, 更没法判断所谓那个“它”,将会从什么地方复生, 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 再次紧逼至众人身边,恣意带来无限的报复以及灾祸。
而此时此刻, 谢恒颜单看着眼前的印斟,总感觉他好像割舍了太多太多, 原本不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东西。
他害怕印斟的付出无法赶上回报。
尽管一直以来, 想努力将他推得更远一些。但结果往往是拉得越来越近。
“我是真的……”谢恒颜如是叹道,“真的很自私啊。”
既排斥,想远离,但在下意识里,又永远无法抗拒。谢恒颜骨子里是个爱撒娇的人, 其实印斟也是, 不论在本质上有多么成熟, 在猝不及防的爱情的面前, 所有人都只是个渴求被爱的孩子。
末了,两人略分开些,凝视彼此满是眷恋的面孔,忽又忍不住想要轻笑出声。
“去喊陈琅吧。”印斟莞尔道, “别耽误时间。”
谢恒颜“嗯”了声, 道:“你走远点, 莫要让他看见。”
于是印斟听话地走了,看傀儡一人杵着两根木拐,站在陈琅家的帐篷门前,小心翼翼地撩动长帘。
然而……
情况就同上次一样,喊了半天没人回应。
“是不是没人在?”印斟站得老远,扬声喊他,“那傻子白天不爱在家待着。”
谢恒颜纳闷道:“没道理呀……方才糖水姐姐给他送饭来着。”
印斟道:“也许吃完就走了。”
“肯定是你声音太大,把他吓到了!”谢恒颜怒道,“都说别跟上来了,你偏管不住脚!”
“……”印斟道,“哦。”
“走吧走吧,到码头上看两眼。说不定他在那儿帮忙呢。”谢恒颜一瘸一拐地过来,十分费力地道,“咱们的船停工多少天了……半个月快有了吧。”
印斟掐指一算,说:“自你病倒那天起,我就再没往那边去了。”
谢恒颜瞪他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结果他俩一个瘸着,一个在后扶着,一路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挪到浅水滩的时候,天已黑了大半,偏生眼前略微陌生的景象,俱让数日不曾前来光顾的印谢二人大吃一惊。
见那早前由印斟松松垮垮随意搭起的几处木架,今已纷纷朝内挪动了位置,并在其正中央的地方,摆上整一副牢固定型的巨大龙骨,和着船头船尾需用的大小零件一起,包括同样重要的船中肋骨等无数配件……现还未能有来得及拼接组装,便皆是整整齐齐地排作数列,放在距离海滩不远处的草棚下方,避免春时来雨受潮。
“天……天呐。”谢恒颜无比震惊道,“这是谁帮忙做的,印斟你真的没来过吗……这也太厉害了吧!”
“……”
印斟也跟着吓一大跳,分明在谢恒颜生病前夕,木屋内外的图纸木材等物还堆得乱七八糟,搭船所需用到的各样配件也差一大堆,大多都要从各家村民手里想方设法地挤……但没想到如今一趟重病下来,再睁开眼时天降鸿运,老天把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
谢恒颜道:“我瞎了吗?船会自己造自己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瞎。等到小两口子再往远瞧上一些,这才见到码头周围隐有人影晃动,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方知是之前乌纳带来那几名船匠,老王老张等人,领着他们的儿子,还新来了几个稍为陌生的面孔,分明天已经黑了,他们仍在船头船尾忙碌不停。
印斟小心搀扶着谢恒颜,缓步朝前,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乌骞也从龙骨背后冒出一颗脑袋,一眼见到谢恒颜,登时激动地大喊:“颜颜!”
谢恒颜一愣,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咦……”
“颜颜终于醒了,你病好了没有?”乌骞瞅着他手边那俩拐杖,忍不住难过地问,“你不能走路了吗?听我爹说,你腿摔坏了,以后都不能玩了。”
“嗯……暂时不能走。不过没事,这不是有印斟在么。”谢恒颜温声道,“阿骞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
乌骞答道:“是爹让我们来的,说你病倒了,但船不能停工。大家闲来无事,索性一起来帮点小忙。”
谢恒颜心头微惊,回头与印斟对视一眼,印斟方要说点什么,这时老王等人也走过来,逐一与他二人打过招呼,谢恒颜见身后还跟着杂七杂八其他村民,连平日相熟的姑娘都有,遂愈发诧异起来:“这……怎么回事?感觉突然多出好多个人!”
“……是老乌。”那头老王点着旱烟,从龙骨船架后缓缓踱了出来,望向谢恒颜道,“这半个月你生病,一直没能过来。老乌便招呼大伙儿,说能来帮忙就来帮一帮,偶尔搬点东西也是好的,至少等你病好之前,不至于拖得太久。”
谢恒颜瞪眼道:“这……工程量不小呀,大家能愿意帮吗?”
老王道:“起初是没见几个人来。后来咱们在忙,慢慢有人路过搭把手,搭着搭着……人就渐渐多起来了。”
“是这样吗?”谢恒颜老远瞧着海滩上整齐一排的各式木材,一时只觉惊叹不已——要知道最初提出造船意见的时候,村里但凡是个人都对此表示鄙夷不屑,没有人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甚至正过年热闹那会儿的木屋前后,就只见到孤零零的四人一狗。
仅仅只是搭一副空的龙骨,都快用去一两月的漫长时间,之后各类不同的复杂配件,更是难以想象——或许等真正造完船的那个时候,印斟早就死了,届时又能轮到谁来带船出海?
谢恒颜拄着两根木拐,一瘸一拐,独自走到龙骨附近,轻轻抚摸着头顶坚固崭新的木架。没过多久,身后缓缓跟出人来,是他以前并不认识,但十分眼熟的某位渔民:“……感觉很惊讶吧。”
“嗯……是。”谢恒颜没料到会被搭话,“我以为……好歹还要几个月的。结果你们几天就做好了。”
“刚开始看到船的时候,大家也是非常惊讶。惊讶……并且震撼。”渔民笑着说道,“没人想到,几个月以前……一张简简单单的图纸,到今天往海滩码头上一瞅,竟能变得如此壮观。”
谢恒颜心虚道:“其实没有那么夸张……”
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只是一张破纸而已。是印斟一直以来,都在遵循他的意愿,将这张破纸一点点堆砌起来,变成眼前即将乘浪出海的大船。
就好像在黑暗里抓住了希望的光。
“其实大家生在海边,骨子里都向往自由,没人能拒绝离开小岛带来的诱惑。”渔民如是说道,“你这搭一半的龙骨,就在海滩周围放着。渔民们每天来回无数趟,总会忍不住过来瞅一瞅,摸一摸,最后摸上手了,就想抽出时间来多碰一碰,总盼着盼着,或许能多做一点什么。”
几乎所有在海边土生土长的渔人,自小都是撑在船头慢慢长大的。正如眼前渔民所说,大多数村民虽遭此地困锁多年,但在他们内心最深一处,渴盼出海的愿望早已根深蒂固,从未有一刻轻易消除。
老王说:“大家都是有梦想的人。”
谢恒颜听到这里,却笑了笑,无奈说道:“谁不是呢?”
众人又围在一起,吵吵嚷嚷地对着谈论,多数在说这船距离彻底搭建起来,最快还得要三四月的时间……就算在帮手人数明显增多的情况下,之后甲板和肋骨,侧板及风帆,等等一系列后续需要的大型配件,需要耗费的人力及物力都非同小可。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自然要数建构一切的前提——所有配件精准详细的图纸。
老王问谢恒颜:“你现在都这样了,还能画图纸么?”
老张也点着烟道:“往后要用的图纸,都需要非常精细,你能画得出来吗?”
他们想给谢恒颜递旱烟和酒,但被快步赶上来的印斟拦住了。
印斟想说不行。但谢恒颜点了点头,郑重应允道:“能画,多少都能画。只要能空出人手帮忙做,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的。”
老王道:“大家也不是整日的休息,一天到头捕捞下来,身体会吃不消。只能说量力而行,能帮多少是多少。”
谢恒颜问:“你们预估这船什么时候能造好?”
老王儿子在后说道:“至少得半年吧!中途总要休息。”
“半年不行。再等半年过去,我和印斟在岛上都关满一年了。”谢恒颜严肃道,“最多三个月,工期减半,今年夏天一定要出海。”
“别开玩笑了,大家都是白干,又拿不到工钱,还是时刻耗人命的粗活。”老张苦笑道,“你这不是纯压榨吗?”
谢恒颜道:“这不是压榨,是在帮你们。明明可以提早出海,为什么偏要在这鬼地方,时刻损耗自己的性命?”
老张哈哈大笑道:“你说可以出海,这话究竟是真是假,谁又能知道呢?”
谢恒颜动了动唇,还待开口反驳,人群内外忽传来一阵异响,抬头才见是乌纳来了,彼时手里提着鱼肉和酒,大步走到印谢二人身边,扯开嗓子大喊,说是刚好想找他俩喝酒。
印斟与谢恒颜对视一眼,很凑巧的是,他们俩谁也不会喝酒,而且彼此都心照不宣,从来不拿酒量说事。直到当乌纳走近时,方觉他表情似乎有异,怎么看都不大对劲,但就这么瞅来瞅去,又委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乌纳见到他两人,便说:“走了,难得大病初愈,陪我一起喝上几杯。”
谢恒颜心说,这不还没能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