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些骨针,拆过了吗?”容十涟问印斟道, “难道还都留在心口?”
印斟揽着谢恒颜, 道:“不拆了。”
容十涟又问:“为何不拆?那些针……”
印斟凌然道:“关你什么事?”
分明前些日子,她还是一脸大义凛然, 举刀直指他二人脖前, 口口声声说傀儡此类妖物,凶猛残暴, 寻常人等无法压制,留下更是后患无穷。
却亦是她一直挂在嘴边, 拿谢恒颜当作要好的“朋友”。
印斟脸色并不好看。
若说乌纳是粗鲁莽撞, 天性如此,那还尚可理解原谅。但容十涟本身并不愚钝,不存在一时冲动的说法,那在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印斟看不通透, 更没甚么耐性与她深入交谈。
“印兄弟。”乌纳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还在为那天置气不成?涟妹只是一时心切, 又不是想伤到小妖怪。再说他本来也……”
“……算了, 纳哥。你别说了。”
容十涟摆摆手,继而缓下声线,主动与印斟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知小妖怪为何出手, 只是突然看到纳哥受伤, 第一反应自然是保护他。”
印斟没有说话, 始终保持缄默。
“我知道,当天我太过火,危急关头,完全失了理智。”容十涟冷静下来,缓声说道,“如果你们因此事心生芥蒂,这不是我想看到结果。大家朋友一场,我愿意向小妖怪、也向你道歉。”
乌纳道:“涟妹……”
印斟:“……”
容十涟固执道:“……是我做得不对,我感到很抱歉。”
印斟根本无言以对。容十涟伶牙俐齿的程度,远比面前三个男人更胜一筹,谢恒颜往往只是擅长诡辩,简单粗暴的忽悠,而这女人则是有理有据,永远能在人前占据上风。
“小妖怪向来心软,晚些我送碗糖水过去,他便不会与我生气了。”容十涟叹了声,随后微微朝前低头,向印斟怀里的谢恒颜道,“是这样吗,小妖怪?”
谢恒颜眯着两眼,懵懂点了点头,也算是作为一声应答。
“你看,他不就是这样。”容十涟轻松道。
“随你怎么说吧。”印斟懒得与这女人胡搅蛮缠,“至于糖水……就不必送了,我光喂饭都很困难。”
容十涟道:“我只是想,偶尔能来看看他。”
印斟道:“随便你吧。”原本他想说,你还是别来了,我家不欢迎你。但余光瞥一眼旁边的乌纳,印斟终是给他留全了面子,没将这话直接说出口。
末了,四人各道一声别,乌纳同容十涟一前一后地走了,印斟领着谢恒颜回家,将他重新放回温暖的床铺里,拉过被子盖好捂实,并问道:“颜颜,天气现在转暖了,你还要手炉吗?”
谢恒颜睁开朦胧的眼,说了声:“要。”
“那就要吧,我出去生火,顺便煮粥。”印斟拿手摸了摸他,“一会儿就回。答应我,先别睡……好不好?”
谢恒颜:“好。”
“乖。”
印斟说完这些,便转身出门去了。其实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每次谢恒颜应这么一声,就跟没说一样,倒头就能睡得不省人事。
然当印斟劈完柴,煮好粥,并提手炉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被子里空荡荡的,竟是没了谢恒颜的人影!
“谢恒颜!”
印斟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慌忙朝后转移了视线,这才瞥见另一头的烛灯微微亮着,谢恒颜仅着一身单薄里衣,连鞋也没穿,光脚踩在地上,彼时手执墨笔纸张,弯腰坐定在旧木桌前,正一笔一划书写着什么。
这下可把印斟吓得不轻,当下粥菜手炉全不要了,几乎是三两步冲上前去,拦在桌边惊声问道:“你下床干什么?衣服也不穿,你……不要命了?”
谢恒颜恍若未闻,顾自低头,注意力仍在手中纸笔间,愣是没有半点要停顿的意思。
印斟又喊一声:“谢恒颜!”依旧未得一声回应。待走上前时,方注意到那浮于纸面之上,笔尖勾勒出一条条,一道道,整齐划一的深浅墨痕——竟是船内各式配件的精细图样!
“怎想到现在画图?”印斟焦声令道,“快回床上躺着!”
谢恒颜闷头绘图,一声不吭,印斟见光喊无用,只好动手强拽,拖起谢恒颜两边胳膊,往床边一个劲地拼命拉扯道:“别画了……回去吃饭。”
话落之时,谢恒颜本是面无表情,在离桌的瞬间突然开始挣扎起来!印斟想拉他回床,他却兜头朝桌椅间钻,印斟再拉,他就再跑。跑到最后无路可逃了,印斟两手陡然施力,将人直接从椅子里横抱起来,刚要开口说点什么,谢恒颜两腿一蹬,猛地自印斟怀里踢开,随即一个重心不稳,连扑带滚砸回旧木桌上,发出轰然一声惊天巨响。
一时之间,乌黑墨汁朝天掀起,浇得傀儡满头满脸,白纸如雪四下起落飘飞,满屋俱成一片狼藉之态。
而谢恒颜则面无表情,坐回歪七扭八的桌椅中央,继续着手完成他的图纸创作。
“你没事吧?”印斟一脸难以置信,乃至无法理解地看着他道,“这是中邪了吗?”
说完抬起手来,掠过傀儡光洁的额顶。果然,温度不如先前那般灼手……也就是说,高热有了一定程度的退散。
“谢恒颜,你看着我。”印斟朝他比了个中指,“这是几?”
谢恒颜完全不予理会,满脸粘着墨汁,花猫儿一样,却雷打不动地趴在桌前,执着于握笔画图,一丝不苟。
完了。
……全完了。
印斟脸色骇得铁青,直到这时,才终于意识过来——目前所有的异象,均是源自帐内那双突如其来的“鬼手”。
谢恒颜被那双鬼手抚摸了额头,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是这个原因?
印斟不敢就此断定,遂只好再次伸出手掌,抚上傀儡额顶发间,曾经被“它”触碰过的地方——而在那里,一切正如往昔所看到的一样,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异常。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印斟蹲谢恒颜身边,硬是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完完全全看了个仔细,“你被鬼上身了?喂……谢恒颜!”
谢恒颜仍在画图,双眼牢牢盯着纸面,整个人仿佛入了魔怔一般,除了动笔勾勒零件的外形,连寻常最基础的反应都没有。
“谢恒颜……!”
印斟喊完最后一声,彻底失去了耐性。倏忽间伸手上前,强行将那笔墨纸砚一股脑地夺了回来,尽数藏于身后,火急火燎望着谢恒颜道:“你能不能醒醒!!!”
“……啊?”
谢恒颜堪堪一愣,像是无形在脑中绕过极为漫长一道圆弧,终于露出满脸茫然无措的神情:“怎、怎么了?”
印斟真快被他折腾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画图啊。”谢恒颜疲惫揉了揉眼,及至低头看向桌面之时,方是惊声问道,“哎,我图呢?桌子好乱……纸、纸哪去了?”
印斟面色几近笼罩着乌黑:“谢……恒颜。”
谢恒颜呆呆抬眼看他:“嗯?”
“你真的是,谢恒颜?”印斟无法确认地问,“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谢恒颜问:“……我还能是啥东西?”
印斟反问:“那你方才,为何不肯理我?”
“有、有吗?”谢恒颜疑惑地挠头,“我刚不是……在认真画图来着?”
“算了……”
印斟彻底被他击溃,像是忽然一下泄了气,整个人半瘫式地坐回桌边,再也问不出一句话来了。
——时至今日,已整整快一个月的光景。谢恒颜的状态变幻莫测,正如彼时入了春的缠绵雨季,时好时坏,时阴时晴,而大多时候没有更好,只有更坏,更糟糕,甚至往无法想象的地步,永无止境地坠落延伸。
印斟忙于照顾他时,通常连着日夜不眠不休,一刻不停在旁守着伺候。到如今身体严重透支,早已疲惫不堪,却始终期待盼望着,谢恒颜能稍好一点,哪怕只好那么一点点,也多少算是遂了他的一桩心愿。
但依目前看来,他的所有努力,终只换来一场空罢。谢恒颜不像谢恒颜了,由于某些其他“东西”的存在,印斟心生绝望,甚至忍不住地怀疑,面前这根浑浑噩噩,全然不听使唤的木头,究竟是不是最初认识的谢恒颜。
——直到无意偏过头时,见谢恒颜在桌边端坐着,没再一味地埋头苦画,而是保持沉默,不动声色打量着印斟的表情,仿佛在由此确认着什么。
印斟登时背冒冷汗,一个激灵坐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谢恒颜已主动撑起木拐,歪歪扭扭走到床边,适才印斟搁放饭碗手炉的位置——继而弯腰坐下,捧起微凉的甜粥慢慢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