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灵符。”印斟说着,以那微亮的指腹, 轻点在傀儡心口, 所有骨针包围的正中央处——霎时间,谢恒颜獠牙大张, 露出无比恐慌的神情, 印斟却吻着他道:“别怕,不会伤到你的。”
谢恒颜颤抖道:“可是……”
片刻后, 印斟松开手来,谢恒颜适才注意到, 他用那发光的灵符, 在木身心脏的位置,一笔一划,留下一枚清晰有力“斟”字,彼时紧挨傀儡的妖印,隐约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这是护命符。说不上什么大符, 但它就在心脏周围, 相当于是一面屏障, 足够帮你抵御承受一次大的伤害。”印斟认真凝视着谢恒颜, 说,“我能力有限,最多只能做到这里,等咱们出岛之后, 再想其他的办法, 成么?”
谢恒颜怔怔瞅向他, 问:“那这灵符……对你有没影响没有?”
“没有,顶多体力消耗大些。”印斟侧躺着,卧在谢恒颜身旁,无所谓地说道,“这回是真的累了……”
“为什么刻‘斟’字?”谢恒颜又问。
印斟道:“因为你是我的。”
谢恒颜怔了怔,随即反驳道:“可我……只是木头。”
印斟:“木头也是我的。你现身上刻着我的名字,往后一辈子,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谢恒颜便微微沉默了,隔了片晌过后,方才把头埋进印斟怀里,深吸一口气,竭力出声说道:“……嗯,我是你的!”
*
次日,第一缕天光照亮整间木屋。
谢恒颜睁开眼时浑身酸痛,木制各关节处散了架似的难受不已,彼时半撑起身来,习惯性伸手往旁边一摸,果然印斟那厮……起得比鸡还早,这会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谢恒颜原想挣扎着下床,无奈腰腿完完全全使不上力气,探手去摸床边的木拐,又因着手短根本没法够到,到最后窝在床头折腾到天翻地覆,还是印斟推开大门,端一锅新鲜的热粥进来,老远闻到一股接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给你煮了鱼粥,今天没有煮糊。”印斟放下粥锅,又端过水盆毛巾等众杂物,前来伺候谢恒颜洗漱,“……多少吃一点,把肚子填饱。”
“哎……哎……我不行了。”谢恒颜趴在枕边,十足一上年纪的老头,没了命地痛苦哀嚎道,“腰好酸,腿也好痛,屁/股又肿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当真不如杀了我好……”
印斟一张湿毛巾扣他满脸:“你昨晚一直喊,‘重点,再重一点’……我也不敢就这么停,只好应着照做了。”
“你……你放屁!”谢恒颜耳根涨红,毛巾往床边一扣,瞬间恼怒道,“我看你才……爽得不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简直就是厚颜无……唔!!”
话没说完,印斟往他嘴里塞了勺粥,道:“媳妇吃饭。”
谢恒颜一口老气没咽下去,这会满嘴全是搁的稀粥,软软香香的,温度也正好,隐隐带着一股海鱼的味道,很难相信是印斟煮出来的东西。
“真难得,你这么贤惠。”谢恒颜边吃边说,“原来在璧御府的时候,还记得不?那会你只会煮米糊糊,还难吃得要死……可是我饿了好多天,不得不硬着头皮灌进去。”
印斟眯眼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谢恒颜笑嘻嘻道,“当相公的学会做饭,你最辛苦。”
两人抬头相对视一眼,片刻过后,各又放声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足有一年的时间匆匆逝去,那感觉好像过得很快,实则彼此的心境都是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一点一点在发生转变。
这时印斟再看向谢恒颜的眼神里,又明显带了微许不太一样的情感。
最初时起,确是对他嫌弃得要命,也不喜欢,只恨不能把这傀儡推到天边去,任由他一人自生自灭也好。可到现在他们相依为命如此之久,不知不觉间,傀儡已成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尤其在昨夜一切发生之后,那种将欲与他携手一生的偏执情绪,忽变得十足深刻而强烈。就好像是……真的度过了只属他们的新婚之夜一样,两人间距离正在无限拉进,原本说不出口的东西,自然在双方心底,亦早已变得透彻清晰。
“好吃么?”印斟问道,舀了舀碗里的稀粥,将那些煮烂的鱼肉都搁进勺里,递到谢恒颜的嘴边,说,“肉多吃点。别光顾着吃米。”
“好吃。”谢恒颜点点头,道,“你自己也吃啊,老看着我做啥?”
印斟:“我刚吃过了,一会出门,你就在家待着……业生印还疼吗,昨晚画的灵符,没让你不舒服罢?”
谢恒颜:“没事。我同你一块出去,码头那儿量甲板是大事,图是我画的,我怕老王他们摸不清楚。”
印斟想了想,还是道:“那你多吃点,等会我带你过去。”
说完转过身去,替他收拾外出穿的外袍。这时谢恒颜却在后唤了他道:“印斟。”
印斟:“嗯?”
“你过来,别忙了。”谢恒颜冲他招了招手。
印斟刚走过去,见谢恒颜缓缓将掌心摊开,其间正搁有一样刺白而锋利的物事,表面凹凸不平,顶端却尤为尖锐狰狞,看起来像是傀儡的獠牙。
印斟再抬起眼,望向谢恒颜的唇畔,果然只剩下独一边的长牙在外杵着,而那另外一颗……
“你又拔牙了?”印斟登时慌道,“没事拔牙做什么,我们又不缺银子花!”
“不是……是之前那颗,本来就断过的。”谢恒颜平静地道,“昨晚睡着……又给碰掉了。”
“谢淙不是给你镶回去过,怎会突然碰掉了?”印斟脸色阵阵泛青,“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谢恒颜:“哎你……”
印斟:“嘴张开……我看看,别的牙不会也掉了吧?”
“没有,我没事。”谢恒颜将他推开一些,“老毛病了,是业生印的问题,既然伤势没法修复……牙也是一样的道理,断了就是断了,往后迟早得再掉上一次。”
印斟表情变得有些难看:“那怎么办,你没了牙,那不就是……”
“这不还有你在呢?”谢恒颜笑了笑,指指自己胸口处,昨晚刻的那枚“斟”字,“有灵符保护我就够了,还要獠牙学狗咬人作甚?”
印斟:“不是,你……”
“印斟,来。”
谢恒颜说着,曲起指节,将那颗小獠牙拈起,扯来巾帕擦了又擦,继而对印斟说道:“咱俩一起这么久了,我身上也没啥好东西,能当嫁妆送给你的。”
印斟说不出话了,回身坐到床边,讷讷盯着他的牙看。
“既然……你给我画了灵符,那我把这颗獠牙给你,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但它也算是我身体重要的一部分。”谢恒颜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根细绳,小心系在獠牙末端,继而拧成一个死结,一脸认真地框到印斟脖子上,最是贴近胸口的位置。
印斟下意识想要推拒,谢恒颜却抓着他的手,道:“别摘,好不容易想送你点东西,你倒不肯接受吗?”
“不是不接受。”印斟为难道,“你都说了,是重要的东西,哪是能随便送给我的?”
“又镶不回去,留着没用,不如送了你好。”谢恒颜道,“拿去拿去,别还给我,不要你就扔了罢……”
“你……”印斟委实拗不过他,只好将那颗长牙收拾收拾,翻折进衣领里,遮掩得严严实实,原还待说些什么,这时木屋的门却被人敲响了。
“谁?”印斟回头问。
“我。”
居然是乌纳的声音!
屋内两人同时回头,印斟在里应了声,木屋门也没锁,乌纳便直接推门进来了。如今正值夏季,大伙各为各忙,有些日子没再碰面聊起闲话,眼前乌纳乍一眼看来,活像变了个人似的,晒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许是近来总忙着下海捕捞,顶着大太阳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只见他来时,手里抱一堆绳矩等测量用的工具,谢恒颜刚瞧了还有些惊讶,直问乌纳道:“乌大哥怎想到这里来了?”
“码头不是要装甲板了么?”乌纳道,“我昨天问了那些船匠,说是缺工具也缺人手,你俩就别光闲着了,晚点还有船底板,外板,一堆东西等着要量,量完赶紧的削,不然等天气燥热起来,谁又能受得了?”
“缺人手么?”谢恒颜愣生生道,“我这就过去帮忙!”
乌纳见他起身,忙摆手拦道:“你算了,我是来喊印兄弟,缺的都是些能跑腿的,力气大的……你还是老实待着改图纸吧,外面太阳那么大,就莫要出去乱晃悠了。”
谢恒颜偏头与印斟对视一眼,印斟也道:“那这样……你还是在家待着,晚点天凉快些了,我背你去码头上看。”
谢恒颜本来都打算穿鞋了,刚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印斟走过去,抱了抱他,又摸摸他的脑袋,两人抱一块腻歪了一会,印斟方穿鞋披衣,转身跟着乌纳出门去了。
屋内转眼只剩下谢恒颜一人,呆呆盯着天花板出了会神,半晌过去,方穿鞋下床,一路走到桌边坐下,原是预备着动手画起图纸了,不想乌纳印斟刚刚走远,这会只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在木屋旁的小雕窗边响起:
“……颜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