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颜仍是怔然, 凝向陈琅的目光当中,再度染上疑惑而不解的意味。
好像在陈琅看来,他早将所有话都阐明得一清二楚,偏生谢恒颜对此一无所知,还定要追着他死缠烂打一样。
——可真想到头来, 陈琅又对他说过什么?
除了强调老村长当时一句“稚子何辜”, 再就是没了命地重复那一个“不”字,不论谢恒颜说什么,他都给出满口否定的回答, 乃至后来发生的一切, 至今没有半点确切的解释。
而到如今, 完全临近出海的日子。岛内潜伏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其中对谢恒颜造成的影响更是不可规避, 没人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就算他同印斟时刻待在一起,却仍会对他们的未来产生惴惴不安的想法。
“这哪里是我迟钝, 分明是你说不清楚。”谢恒颜说, “陈琅,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
陈琅面色阴沉, 单手卡在傀儡领口之间,犹是久久不发一言。
乌骞倒是看得十分尴尬, 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 眼下却各自骇得神情迥异, 剑拔弩张,俨然一副水火不容的狰狞模样。
“颜颜,陈琅,你俩这是咋回事呀!”乌骞夹在中间,显是非常难受,“有话好好说,颜颜都生病了,可莫要因小事伤了和气!”
陈琅冷哼一声,终是把手放开,谢恒颜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被乌骞一把上前扶住,并顺势替他捡来了木拐。
“病了,就……休,息。”陈琅冷漠地说,“到,处,乱,晃……会,死,的。”
谢恒颜:“你……”
刚说完这些,陈琅又深深看他一眼,半晌过去,方是撩开布帘,转身进到帐篷里去了,中途就连头也没回一下。
“这个陈琅……”谢恒颜拄着俩木拐,当下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看他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吧!”
乌骞小心扶过他道:“哎……你悠着点,没见过你这么能蹦的瘸子。你俩到底咋回事呀,总感觉病这一圈下来,颜颜和大家都处不好了。”
“我哪知道!”谢恒颜翻白眼道,“快……快过来扶好我,我要进帐去找他,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
乌骞闻言,不由惊叹道:“简直了,还要进去啊,没见他都不想理你吗?”
谢恒颜固执道:“去!找!”
“你们在干什么?”此话出时,刚好自小路尽头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谢恒颜与乌骞同时回头,见容十涟在树荫底下站着,两手叉腰,头上一顶旧草帽,背后硕大一只竹筐,彼时满脸还淌着汗水,老远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二人瞧。
“啊……那个女人来了。”乌骞登时咋舌道,“她今天不是忙着种地吗……”
谢恒颜也有些惊讶:“糖、糖水姐姐。”
“饭送完了吗?”容十涟走过来,抬眼望向陈琅家的帐篷,道,“让他早点吃了啊,别放一会都馊了。”
乌骞道:“送了,陈琅刚出来过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瘦了不少……莫不是你在饭菜里偷工减料,有意苛待他吧?”
“你小子胡说些什么!”容十涟怒道,“我发什么疯,非得苛待一个傻子?是他自己成天发病,只知道到处乱晃,不肯好生吃饭……这又怪得了谁!”
谢恒颜也看着帐篷的方向,不禁微微出神道:“是这样吗?陈琅最近奇奇怪怪的,我又没招他惹他,怎就躲起来不肯见人呢?”
“谁知道?他不一直那副鬼样,傻子一个,你指望他待你如何?”
容十涟不屑地摊手,继而整理好竹筐,将视线移向旁边的谢恒颜:“今天倒是稀奇。怎么,平日就连病着也要画图纸大忙人,也有心情出门来了?”
谢恒颜俊脸一红,想到之前二人为乌念起争执一事。当时谢恒颜虽没说过几句重话,但容十涟的情绪异常激动,三番五次试图说服他的观点,而谢恒颜毫不听劝,始终一意孤行……要说没因此产生隔阂,那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后来再见到她的时候,谢恒颜都难免生出几分尴尬难言的心态。
“我……我只是凑巧碰到了阿骞。”谢恒颜局促不安地说,“而且我也没有病入膏肓,是印斟不肯让我出门乱转……不然他要生气的。”
“哦,那你现在偷跑出来,他就不会跟你生气了?”容十涟嘲讽道。
谢恒颜:“那个,我……”
“得了,别我我我我的。先前那些事情,我也没放在心上,之后不提便是了。”容十涟背起竹筐,无比洒脱道,“好歹朋友一场,就算意见不合,也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谢恒颜总算睁开了眼:“是……是。糖水姐姐说的对。”
“大热天的,别在这儿晒了。我打算到码头上去,要一起去看看船么?”容十涟擦了擦汗,问道。
谢恒颜愣了愣,容十涟便继续说道:“托你的福,他们开始测量甲板了。大致的雏形都一目了然,你自己亲手画的船,没想过去仔细看看吗?”
谢恒颜:“呃……”
“去么?”容十涟拉了拉他,说,“走啦……走吧!傻站着晒太阳吗?”
谢恒颜“哦”了一声,仍旧呆愣愣的,回头看了眼陈琅家帐篷的方向,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容十涟未免也太热情了些,直拉扯着他的衣角,两人便磕磕绊绊往小路边去了,乌骞也紧跟在后,愣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谢恒颜其实还没做好准备。他有好些天没出门到码头上转悠了,加之先前与容十涟闹不愉快,如今再并肩走一起的时候,容十涟却还是尽职尽责,一步一步竭力搀扶着他,好似以往所有的嫌隙都不存在一样。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吧……”谢恒颜想方设法绕起弯子,“印斟说了,晚上他带我去的,这会看见我出来,没准又要闹脾气了。”
容十涟只道:“印斟闹脾气?你真生起气来,还怕打不过他?”
谢恒颜尴尬道:“这个……夫妻之间,本来该是平等的。只要我安生一些,不乱添麻烦,印斟也不用老操心了……不是吗?”
乌骞也在一旁插嘴道:“是啊,颜颜和碰不得哥哥,已经是夫妻了哦!”
容十涟却是嗤笑道:“小孩子懂什么夫不夫妻的?你们人妖结合,本来就是玩笑一场,你还将这过家家都当真了?”
乌骞:“……”
谢恒颜:“……”
“别傻了,现在这是在岛上。我老早同你说过,你们这短短数月的‘夫妻’之情,如何比得过成道逢与他二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容十涟摆手道,“你这妖怪,未免也太天真了些。等将来离开这里,你看他还会不会为你做主。”
谢恒颜皱眉道:“印斟不会丢下我的!”
容十涟道:“说了你也不听,简直太笨太傻。”
“糖水姐姐同乌大哥,不也是夫妻情深。但到关键时刻,你却与他互不相容。”谢恒颜道,“难道你也不爱他么?对你来说,世上还有别的什么,能比乌大哥更加重要?”
容十涟微微一愣,随即反驳:“谁说我不爱他?我是坚守自己的底线,也已经往后退了很多,不可能为了他无限让步。”
谢恒颜道:“那……印斟也有他的底线,我能理解,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
容十涟不知道说什么了,憋半天过去,也只对他说一句:“你真卑微。”
谢恒颜:“……没觉得哪里卑微,印斟很好,我觉得很满足。”
乌骞只在旁默默看着,时而瞅瞅容十涟,时而瞅瞅谢恒颜一脸认真的样子,感觉他们大人聊的话题,好像在往越来越难懂的方向无限延伸。
“他对你,也许只是同情的爱。”容十涟瞥了眼谢恒颜,忽而笑道,“毕竟身残志坚,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可怜又辛酸吧。”
谢恒颜目光微滞,还待反驳些什么,刚好这会穿过树林,走到海滩接连码头的地方。老远只见黑压压一大群人,围绕面前高高搭起的船架转来转去,正是一阵忙碌不休。
因着天色尚早,先前帮忙的渔民还在海上捕捞,来的都是些闲来得空的村民,也有好些个热心来处理杂务的姑娘,而彼时印斟就在人群中央站定,穿一身普通的麻布长衣,微弯着腰,满手工具来测量甲板,却是所有人里最高挑显眼的那一个。
谢恒颜还没张口开喊,印斟稍一偏头,便注意到了,先时还有些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三两步拨开人群跨步上前,直问谢恒颜道:“……你怎么来了?”
后见旁边还杵着一个容十涟,印斟面色略沉,显是有些不大高兴。谢恒颜却从袖里掏出一张巾帕,主动替他试去额角的汗珠:“我来看看船呀,反正在家,也是白坐着……哇,你流好多汗,累不累,要不休息一会?”
“不了,手头事没做完。”印斟看一眼身后的容十涟,忽而伸手,拉过一旁乱蹦跶的谢恒颜,道,“……你过来。”
“哎哎哎……”谢恒颜还没回过神,就被印斟连人带拐拨进怀里,硬生生与容十涟拉开一大段距离,“你……你轻点啊,我屁/股好痛的,不要这么大力扯!”
“痛你还到处跑?”印斟冷声斥道,“一个人就算了,你怎么又跟……”
说到这里,他便不多说了,只拿眼神瞥向后方的容十涟。谢恒颜明白他的意思,遂小心翼翼道:“那不然……我还是回去了?”
印斟:“……”
谢恒颜:“我走啦。”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印斟拉长一张俊脸,反手牵着他道,“你不是想看船吗……又不看了?”
谢恒颜仍是嬉皮笑脸的,两手圈在印斟颈侧,顺势将小脑袋挤进他怀里,没脸皮似的蹭来蹭去。印斟倒是长叹一声,一面夹着俩小木拐,一面抱着个半大的巨婴,两人一并往搭放船架的海滩上走。
不过要说起来,自己一手搭造而成的东西,不论是大是小,是美是丑,内心那股油然而生的成就感,是从始至终都挥之不去的。
印斟带着谢恒颜,边走边与他说道:“这个,是外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