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一贯冷冷清清的小木屋里, 飘出一股难得浓郁的甜点香味。
容十涟给谢恒颜带来了甜饼, 还有些现做现蒸的果羹、羊奶糕等一类物事,逐一搬出来, 搁在桌边, 活像开花儿似的摆了一串。
但谢恒颜没甚么胃口,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 容十涟喊他吃东西,他只意思意思, 啃了半块饼, 然后问道:“……你来找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中午听他们说话,说到你俩……出海的事。”容十涟随手拈了块奶糕,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谢恒颜淡声:“如果你是想劝我,允准印斟留下来的话……还是打消这个想法吧, 没可能的。”
容十涟却道:“不是。”
谢恒颜懒洋洋的, 趴回桌边, 无精打采地说:“反正没什么好话,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说着要帮他,硬要这么做,反而是在害他。”
容十涟道:“小妖怪, 我当然明白, 普通人留在这座岛上, 根本用不了几年时间,都逃不开必死的结果。”
谢恒颜:“你既都知道,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容十涟蹙眉道:“我只想过来问问,你身体究竟差到什么地步……真的完全不能近海吗?”
谢恒颜神情一滞,随即微别开脸,讷讷问道:“……你问这干什么?”
容十涟道:“你别是同印斟闹了别扭,死活撑着不愿意走吧?”
“怎么可能?”谢恒颜回头过来,愣生生道,“这事儿是能要人命的,我就算胡闹,少说有个限度,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啊!”
容十涟:“那你……”
“我生来就是木身,与你们人类大不相同,如今业生印又严重受到拖累,自然没办法出海……难道你以为,我会拿这种事同印斟说笑?”谢恒颜诧异道。
容十涟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恒颜有些不高兴了,问:“那你什么意思?”
容十涟缓了声音,低低说道:“小妖怪,我是见你待印斟一往情深,偏他又不懂你的想法,明明正临分别之际,你们却为着此事闹不愉快……实属不应该啊!”
“不然还能怎么样?”谢恒颜拧眉道,“就算打晕了,也必须把印斟拖上船,还管他乐意不乐意的?保住狗命要紧!”
“不如……你陪他一道去了?”容十涟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我?”谢恒颜瞪眼道,“不都说过了,我这副身体,不可能出海的……如何能陪他一道去?”
容十涟道:“你又没试过,怎知道能还是不能?再说了,等到那时,船上只留他一人……能不能突破屏障都是个问题,你就不会为他担心吗?”
谢恒颜眼睛便有些红了:“担心啊,怎么不担心?我就是怕他出不了屏障,到时若被困在海上,出不去又回不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村里。”
容十涟蓦地起身,按住傀儡双肩,尤是认真道:“小妖怪,不是我说你,看你这块木头身子,估摸也撑不了不多长时间。与其留在岛上,受尽离别相思之苦,还不如借着机会拼一把,出海到外面试试?”
“试什么啊……试不了,我一出去人都没了,还拿什么同他一起试?”谢恒颜抱膝坐回到床边,显是十分的沮丧,“……我还不是想陪着他,可陪不了就是陪不了,怪我自己倒霉,活不到那时候呗。”
“小妖怪,硬要说起来,我也同你一样。”容十涟坐下来,单手揽过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同纳哥相识到现在,算起来有好些年了。说实话,自从落难到此处,我没有一刻不在盼望着离开……现实又没人肯出这个头,一直到今天,好不容易盼到这次机会——就你来看,我是该走,还是不走?”
谢恒颜不晓得该怎么说,单从这件事来看,他与容十涟之间,倒算难得有几许共鸣。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容十涟还是带了些别样的想法,他二人心境并非完全一样,所以谢恒颜每当面对她时,多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认为糖水姐姐……虽然大多时候很固执,但也是个很有主见,也难得很坚定的人。”谢恒颜道,“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旁人的想法所左右。”
容十涟笑道:“是这样吗?”
谢恒颜点头道:“是啊,我相信糖水姐姐,只要亲口说了,定会离岛出海,那往后在船上遇到什么困难,印斟还得多受姐姐照料。”
容十涟再一次问道:“你认真的吗?明明这么放心不下,到死也不愿陪他一起出海?”
谢恒颜只道:“这不是我愿不愿的问题。”
“好吧。”容十涟长叹一声,终是无奈摇头,“看来你心意已决,我再多劝也是无用。反正我没什么好说的,小妖怪,未来尚有数不清的变数,你只要记着你的决定,切莫要因此后悔生怨才是。”
谢恒颜怔了一怔,方苦笑道:“……我不后悔。”
*
印斟到差不多天黑才匆匆赶回家。
回时手里提着一桶新捞的鱼虾,然而前脚刚进门不久,谢恒颜便扑上来,狗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好像能闻出什么可疑情况似的。
印斟问他:“你在闻什么?”
“啊……没、没什么。”谢恒颜心说,也没酒味儿啊,难道他还瞒着我,偷偷一人洗澡不成?
然而光这么想了,到底又不敢直接问他。两人白天那会儿闹得挺僵,谢恒颜恨不能拿命逼印斟走,印斟想必也难受得打紧,眼下只是憋着闷着,不肯与人说出来罢。
好在难受归难受,他们吵起架来,倒不像之前那样,三天两头怼着互相伤害。印斟一旦学会克制脾气,谢恒颜也不常与他吵个没完,遂往往是白天闹那么一通,晚上回到家来,便又各自腆着一张脸,穷傻笑去了。
只是今时又同往日不同。谢恒颜笑不出来,印斟笑不出来,“吱呀”一声合上木门,两人复又转身坐回到桌椅上,燃一盏微弱的烛台,各照亮半张低垂的面孔,彼此就这么呆坐着,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良久静默过后,谢恒颜忽而开口,对印斟说:“喂……”
印斟:“叫夫君会不会?”
“……”谢恒颜哽了哽,半晌却是释然,道,“那个……夫君。”
印斟:“嗯?”
“你都出去……干什么了?”谢恒颜绞紧袖口,无不尴尬地问,“立秋就要乘船出发了,你有没有……好好做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