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天底下谁最会戳人伤口让人内疚,白羽觉得齐佑天必定首屈一指。
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得如何凄苦, 甚至没有一丝心酸, 只当是聊天般顺口一提,偏偏能让白羽那颗才恢复如初的心狠狠缩成一团, 真像被他一把掐住了就不松开。
白羽当然记得那时齐佑天是什么模样, 他脸上沾灰神情狼狈,抱紧了地上那具已经凉透的尸体就不松开, 像挽住了最后一缕希望。
他也记得,面对一众大能追杀时, 齐佑天毅然决然拽着他就跑。哪怕明知前方无路, 也要竭尽全力地逃,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死在一块。
那份孤勇的绝望的气魄, 谁见过一次都忘不掉, 白羽光是回忆就喉咙发紧。
然而时间来不及了,白羽只能站在云霄之上望他一眼,甚至都顾不上说句话,唯有转身就走。他怕看到齐佑天的眼神, 是恨意深沉欲要杀人的眼神。
明知对方不会原谅自己, 索性一拧身逃了什么也不解释,自欺也欺人。
等白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齐佑天还在定定看他。
青年剑修的眼睛里没有怒意更无悲苦, 眼神也是澄澈冷然的, 像株冰雕的花, 晶莹剔透却不可触碰。
一味逃避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白羽索性有话直说:“你恨我也属实正常,我也觉得自己做事做得不厚道。若是你我身份调转,我也会当场戳你一剑,往死里捅都不解气。”
明知道后果怎样,也知晓齐佑天对他何等情谊,可白羽还是那么做了。他等得太久太久,已经等不下去了。
一万余年前都被封印在极渊之地,平日里一直昏睡无法醒来。白羽不觉得多悲苦,就是很寂寞,唯有成百上千道祈愿声陪伴着他度过漫长岁月。
久而久之,连祈愿声也快没了,细细零零不剩多少。有时,一个月都未必有人再向他祈求。
所谓地君也没多了不起,没过几百年,不管凡人或是修士,已经尽数忘了他的名字。他们提到的地君,只是个传说里的人物,也是个自己作死的混账,死了更好死了活该。有无所不能的天君在,谁还在乎声名狼藉的地君呢?
白羽并不伤心,他就是有点迷茫,不懂他到底哪做错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遗忘的感觉太难受,像坠落深海中一点点溺毙,死亡也是缓慢而痛苦的。
于是白羽不甘心了,他不想就这么死去。
明明有手有脚却无法动弹,活像木雕神像。他要自由他要解脱,至少要离开这座阴沉沉的大殿,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一念而起,就是贪念丛生。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最后终于泯灭了心中那点良心,俯下身段算计起一个小辈来。
想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白羽很难受,愧疚不甘心酸一应沉甸甸压在他心上,让他不得解脱。
白羽垂着眼睫说:“我自问生平无愧,却独独对不起你。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等这件事情了结之后,我随你处置。”
“我不要你的命。”齐佑天说,“我应该是恨你的,在我心魔作祟快要发疯的时候,我想过无数种处置你的办法。可惜见你一面之后,诸多打算尽数无用,因为我不忍心。”
“你既是我的小师弟,也是教过我那一记剑招的白羽。于我有仇却也对我有恩,我对你下不了手。”
青年剑修一伸手握住了白羽的手,捏紧了就不松开,“我要你心中有我,只有我一个。你的猫你的朋友,谁都不能分走你半点,因为我把你的心全都占满了。”
这句话真像一把刀,又快又锋锐,破开了白羽心中那些遮遮掩掩的情绪,逼着他直视现实。
白羽长睫抖动,没等他答话,齐佑天又松开了他的手,径自往天幕海总殿走去。
估计是天幕海修士太勤恳,不到一日这处大殿已经恢复如初,连带着地上的裂隙也一应不见了。
天君正站在殿门前等他们,他衣襟当风表情平淡。
兴许是觉察出了什么古怪,天君特意抬眉,先看齐佑天再看白羽,目光停留在白羽脸上额外久些,真像看出了什么端倪。
“地君养的那只猫舍不得他,双方告别耽搁了挺长时间,甚至地君都哭了。”齐佑天说。
谁哭了,谁哭了?!白羽被天君了然的眼神看得发慌,只能泄愤地瞪齐佑天的背影,心里狠命骂这颠倒黑白的小辈。
这人搅乱了一池子水把鱼都轰跑了,现在又装成一副全然无事的模样,既可恨又可恶,白羽简直想张嘴咬齐佑天一口。
天君当真了,他甚至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情有可原,毕竟那只猫你也养了挺久,我还以为你得把那只猫也带到上界。”
白羽不再瞪齐佑天,他辩解道:“我没事折腾它干嘛,雪花怪可怜的,小东西活着也挺不容易。”
“地君对谁冷心冷情,唯独对那只猫上心。”齐佑天似笑非笑地说,“我见了都心生妒忌。”
“你就是这种人,没事还跟一只猫较劲。”白羽横了齐佑天一眼,二话不说撇下他就往大殿走。
昔日得意非凡的云芙上仙蔫巴巴坐在大殿里,闭着眼睛神情颓废,像朵开败的花。
即便见到有人到了身前,云芙的眼珠也没转动一下,仿佛已然是聋了哑了盲了一般,模样落魄到不行。
活该,白羽解气地笑了。谁让她不把下界修士当人,也不把天君当人?
他还记得这女修先前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一句话不顺心就扇齐佑天的耳光。现在云芙落得这般地步,纯粹是自找的!
白羽特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从始至终女修都没眨过一下眼睛,看情形是被天君的法术封闭了五感与神识。
哪怕有雷霆在她耳边炸裂,云芙都听不见一点声响,比她最不屑的凡人都不如。
冷不防齐佑天来了一句,“地君还真是怜香惜玉,对着昔日仇敌还能心怀怜悯,我自愧不如。”
这人阴阳怪气的,有话都不会好好说,天君真是脾气好惯得他。
白羽不理他,齐佑天又兀自感慨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地君还想亲云芙上仙吧?现在云芙上仙动弹不得,地君终于能了却心愿。”
“你以为我乐意亲她?”白羽不高兴了,“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心眼太实,让你们俩糊弄住了,真以为你打不过云芙,我才……”
话说了一半他就不说了,因为齐佑天正支棱着耳朵听得认真,虽说面上没有笑意,眼睛却亮得发蓝。末了他还可气地板着脸问:“然后呢?”
白羽更想咬人了,这小辈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百多年不见,齐佑天的心估计黑透了,明明是只狼还非得装成只会晃尾巴的小狗骗人。
不等白羽怼回去,天君的目光又平平地扫了过来,“两位若要吵架,不如到上界再说。时间紧迫,耽搁不起。”
天君掐了个法决唤醒了云芙,女修的瞳孔茫然地转了一圈,而后狠狠抽了口冷气,“我疼,要是你们想问我什么话,至少得先给我一粒丹药止疼。”
云芙张口第一句,竟是这么句没志气的话,白羽着实没想到。
他本来觉得,云芙一醒过来会骂人会撒泼,要么就是凄凄惨惨地会求饶。
白羽独独没想到云芙这么识趣,只为了不吃苦头,甚至还能压低身段主动求人。这女修比她师兄识趣太多,无怪乎杨鸣在云芙面前也得乖乖缩着。
吃完了止疼的丹药,云芙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我太长时间不动,浑身上下都麻了,不如天君替我解开禁制吧?”
眼见白羽似笑非笑地斜她,云芙又替自己辩解道:“反正我打不过齐佑天,现在经脉里一点灵气都不剩。所有防身法宝也都毁了,我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上仙这么惫懒,真叫我觉得出乎意料。”白羽用话激她,“你们上界修士,不都讲究心冷如铁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么?你现在落在卑贱的下界修士手里,还不如赶快自尽来得该承诺。”
“我落在你们手里面,逃也逃不出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呗。”云芙说,“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想活得舒舒服服,至少别遭罪。”
天君思索片刻,当真解开了她浑身上下的禁制。他离云芙距离很近,女修就低声地笑:“我只恨自己先前太懈怠,没有趁着天君对我百求必应的时候直接吃了你。现在这等艳福在前,我却享用不得,属实遗憾。”
这么句轻浮的话让她说出来,不仅没有半点羞愧,反而太理直气壮,白羽不由啧啧惊奇。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好色又不要脸的女修,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
兴许是听见了白羽这声感慨,云芙又转向他眯细眼笑:“地君也好看啊……”
话说了一半,齐佑天的剑已经出鞘了,雪亮的一段剑身映着大殿里灯光,烫得人眼睛生疼。
齐佑天一丝不苟地擦剑,不用开口就是无形威慑,震慑得云芙不自觉危襟正坐,再面对天君时也没了那些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