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翻了个身,抬手摸到了一把缎子般的头发。
她差点给吓跳起来。
她不留长发;她爱人也不留。更何况她昨天明明应该是睡的办公室——因为这周又有一个来访者自杀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厚重的自我怀疑感又一次击垮了她。茶湘没有她办公室钥匙,陪着她的应该只有摔碎的酒瓶和那个来访者的资料——整间屋子里都没有缎子般的长发,除非见鬼了。
这姑娘相当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眼前不太清晰,但不是她熟悉的那种模糊感,近视的度数大概低了得有四五百度;脸挨着的也不是办公室的软皮笔记本,是细麻的床单。她又摸了摸,在枕头旁边摸着了个金属框的眼镜,是秋韵打十五岁过了就没戴过的款式。她心里有了点不那么一般的猜测来——这在她戴上眼镜翻出手机之后得到证实了。
今天,她醒过来的那天,是她初一开学的头一天;而昨天,那个长期来访者自杀的那天,是她三十七岁生日。
二十五年……她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秋韵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十二岁意味着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十二岁——十二岁意味着,她还能感到快乐。她被那条黑狗一屁股坐脸上坐了二十来年,她早就忘了这是什么感觉——但她又回来了。她的睫毛开始微微发抖,接着眼里渗出泪珠;十几秒之后她的嗓子里开始发出模糊的声音,然后她握紧了她的手机,眼泪打在手机屏幕上。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的巨大喜悦和过去二十多年里积攒的委屈一同爆发了出来,几乎让这具年轻的身体失去控制力;她攥住手机的那只手手背上露出青筋,另一只用来捂着嘴的手,指缝里漏出呜咽声。
十二岁的秋韵还没有茶湘帮着控制情绪。这场解脱的哭泣,她哭了得有半个小时。
她在上午快十点的时候才从床上下来。镜子里的小姑娘眼睛肿的像个核桃,及腰的头发没好好打理,造型简直像是厕所墩布。二十年没梳理过长发的生疏感和头皮被拉扯的疼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尤其是这种好心情在她发现自己确实能够感受到快乐之后被反复发酵。她几乎是蹦着翻了一遍开学通知,又检查了一遍短信和社交软件上的新聊天记录。这都没什么新东西,十二岁的她社交关系非常贫瘠,比起来要回想的记忆也少得可怜;最后秋韵习惯性地点开最近联系人,一边激动地抿着嘴一边飞快往下滑,眼里全是那种想要分享的期待。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是哦,茶湘不在。
这个认知让秋韵僵了一会儿,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失去依靠的脆弱感。但她很快就打起了精神:现在茶湘不认识她,但她可以去蹲守啊!她知道茶湘的过去,重新蹲到她总不比当初茶湘拦着她不自杀的难。虽然这仍然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不过再怎么说,这确实是个奔头。等待重逢的时间虽然长,但她一定比上一次的秋韵做得更好——给茶湘的负担更轻。从这个角度讲,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
这个思路发展下去又多了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东西。秋韵发了会儿呆,把自己从对茶湘的思念里□□,稍微振作了一下。这对她的打击有点儿大,比刚才蔫了点,不像这姑娘刚醒的时候那副神经病的样;换个说法,她比刚才理智了不少。就算是思维混沌偶尔停滞的三十七岁女人,不算灵感和想象力也比十二岁的小姑娘来的强,检查剩下的屋子没花秋韵多长时间;然后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被狗舔了一脸。
噢,她家还有条狗……叫啥来着。二二?六六?噢……七七。对。七七。
这才十点没到,家里也没什么事安排。姥姥在客厅看电视,她妈听见开门动静,把注意力从电脑屏幕上分了点儿过来:“起了?今儿起这么早?”
秋韵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装成一副没醒的样子:“上厕所。”
秋韵妈坚持不懈:“等会儿再回去睡呗?厨房有早饭,吃点儿。”
小姑娘摇摇头。她其实有点懒得理她妈,上辈子的家庭记忆不是特别好。“我再睡会儿……”她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早晨不饿,不吃了。”
“你今天咋安排啊?”秋韵妈还不放弃。
小姑娘有点无奈的又拉开卫生间的门。她本来门都关一半了:“我等会儿起来自己上初中踩个点去。中午不用做我饭。”
这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她和茶湘在一起,一直没结婚,她妈就一直拿她当没嫁人的小姑娘管。这话三十多的秋韵说挺正常,十二岁的秋韵说,那独立的可实在有点早。这当口秋韵妈脸上那不赞同就跟三岁小孩说要玩蹦极一个德行,看的她没来由的就一股烦躁感;咔一下锁了卫生间的门,小姑娘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