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说实话……她其实挺想做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等她从卫生间出去,秋韵妈都跟书桌前头站起来了。“中午自己吃啊?那多孤单啊,回家吃呗?”她脸上宠孩子的表情倒不是假的,就是这种关爱法稍微有点腻人,“我都买了菜了。”她一指厨房的柜台,秋韵一眼就看见一大捆芹菜摆在那;她更不舒服了。
她妈妈芹菜做得好,但她不爱吃芹菜的。她只是礼节性的应和……乖的太真实了。
那种烦躁而不耐的表情在她脸上闪烁了一下,消失在了这孩子的长发阴影里。秋韵妈没看见,还在试着劝她女儿乖乖留在家。这感觉其实挺新奇,但是是那种带着不愉快的新奇:年长的时候秋韵妈只会拦着她自己去外地或者太晚回家,没有自己在外面晃荡一天也拦着的。她妈妈就这样——没有自己女儿来温暖她,好像就撑不下去似的。
“……我晚上回来吃?”小姑娘先妥协了。
她妈妈也满意了:“早点回来。咱家离初中也没多远。”
骑车十五分钟,这在成年的秋韵心里已经是可以做邻居的距离了。她当时刚上高中的时候家搬到外城,高中上了一年家搬到城外,大学的时候光进城就要花半小时。地铁上的配置比自己家的家具都熟,冬天真冷的不行的时候,她甚至都知道能蹭哪几条地铁的暖气。十五分钟骑车都已经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事了,秋韵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回屋乱七八糟的把手机钥匙什么的塞在了手包里。
说是再睡一会儿,那秋韵就绝不能现在出门。一般来说,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是最合适的出门时间,这既能维持她青春期过于懒惰作息不规律的形象,又可以避免因为时间过晚被她妈妈留到午饭后才走。她有点焦躁不安,又或者过于兴奋;重新回到受控的生活环境里对她而言有点陌生,可这又是一个新的起点。矛盾的情绪让秋韵展现出一种绝非快乐的激动来,甚至让她有一些难以安排自己的活动时间。她浪费了一阵子,又花了点儿时间逗狗,还检查了一下自己在初中之前有没有留下自残的伤疤或者其他零碎;令人高兴的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在小学阶段的心理状况不仅正常而且分外健康,活泼开朗积极向上乖巧到简直是新世纪好宝宝,连因为好奇而做出的不当探索都没有,手机里也没有不恰当的浏览记录。她还找到了一点小时候的——不,这个暑假的——课外班讲义和上面的涂鸦,画技当然过于稚嫩,但完全没有她长大以后充满整个画面的黑红配色和支离破碎的构图。检查电脑花费的时间过于多了,秋云不打算现在做这个,于是她发了会儿呆;她的思绪飘到几十年前,飘回刚认识茶湘的那个地方。
她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十八岁。还有六年。
秋韵等不了这么久。她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茶湘回家过个年就让她几乎产生戒断反应,就算没有那条黑狗她也绝对不可能在见不到面说不了话甚至连人都不认识的情况下坚持六年。提前接触是必然的,她把这条加进了备忘录的长期目标里;但为此而做些什么,她不知道。实际上她不知道多少茶湘十五岁之前的事,她不敢听——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绝不会对此毫无准备。
秋韵又怔了一会儿。她最后在十点四十三出的门,手包里放了手机钥匙和两把铅笔刀。找到自己的自行车着实花了她一阵子,几乎和她到校的时间一样长,然后她在学校前门附近跳下自行车,推着这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丢在地铁站的儿童车慢慢沿着校外的人行道走。墙上的爬山虎还没有被年级主任叫人铲掉,她应该在的那个班级屋子里还是深绿色的阴影;她即将在这里度过她记忆中最轻松的三年,然后被高中分班考试打入深渊。她站在那儿,看着那些爬山虎,就那么看着。
她和茶湘的家也有一窗爬山虎。
大概是因为未患病的那些记忆全都被过分美化来支撑以后的生活,她和茶湘的生活中有很多旧日的痕迹。她骑着车慢慢的晃,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那些记忆的由来。这种奇妙的对应让她有了一丝奇妙的熟悉感,也让秋韵比之前平静了些;她最后停在了她最经常去的快餐店门口。
这些快餐店并不多讨人喜欢,只是秋韵不想回家。她很小就习惯于来这种地方消磨时间,因为这种地方很少见到熟悉的人,她也不必维持那些过于耗费精力的社交面具。她点了一杯可乐,在几十年没听过的陈旧的流行歌曲中慢慢放松下来,开始盘算着以后的计划:心理学是绝对不能丢的,她至少要让这个健康状态保持的久一些;学习成绩也必须跟上,要是重学一次还只排三五十名那真的不像话。她还得有一点儿用来吸引茶湘注意力的手段,写作还是绘画呢……
她一直思考着。她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也仍然思考着。
那是她爸爸的电话,而她本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和她爸爸决裂了。又一次接到爸爸的电话让秋韵感到有些不适;于是她把可乐放下,决定去卫生间等待可能的呕吐欲望。在路过洗手池镜子的时候秋韵偏过头瞥了自己一眼:那是一个极为温柔娴雅,和她本人性格极度不相符也绝不适合十二岁身体的伪装表情。她时常用这种表情来欺骗自己的母亲,让她以为自己嫁不出去的原因是过于传统内敛;这是长时间的欺瞒和来自家庭的压力下的应对手段,理论上说离她父亲已经相当遥远。她从这个笑容里清晰的看见了两件事:她父亲带给她的压力,生理的或是心理的,强度在她整个人生中都绝无仅有;以及——
在十二年的肌肉记忆和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双重作用下,学坏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孩子本身就是一种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