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当日诸位为何执意要走水路？”李槿眼底蓦地升起一股冷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何道理？”

太尉上官旭适时站了出来：“摄政王言之有理！当日军饷粮草决定弃往年官道改走水路之时，王爷有言在先，可先行派人熟悉水上航行路线再行决断，谁曾想……”

谁曾想圣上似是为了跟摄政王赌气，执意走了水路？

上官旭朝上首的李承州看了一眼, 复又低下头去，垂下的眸子里神色复杂。

同为三朝元老, 其他人或许有所顾忌, 但贵为当朝皇帝外祖、时任丞相之职的周启却没有这层顾虑，只见他对着上官旭冷哼了一声：“太尉此刻说这些话, 未免有些事后诸葛亮了吧！”

上官旭毫不示弱地瞪他一眼：“丞相大人不事后诸葛亮, 那便早先想出应对良策如何？”

周启气得吹胡子瞪眼：“你——”

李承州望着下首众人，心里烦躁地不行，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听有人来报说是陈将军领着残兵归京、此刻正跪在殿外求见。

众人面色各异。

等到一身铠甲、容色憔悴的陈建“噗通”一身跪在殿中时，李承州才敛了眼底的暴戾之气垂眸看他。

陈建二十来岁, 是周启的一个远房旁支，在军中当了个小将军，此次便是他押运着军饷粮草走水运, 却不想船队行到海上, 突然遇到风浪, 随行军队虽说不晕船, 但严重缺乏海上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是以……

极少数人捡了条命回来。

至于粮草和军饷，整箱整箱地沉入大海了！

陈建额头“咚咚咚咚”对着地上猛磕了一阵头，待抬起来时头顶已然一片血污。

众人面色各异。

陈建顾不得那些目光，只愧疚地顶着沾血的额头看向上首：“末将有负皇上嘱托……”

他声音有些哽咽，刚说完这一句，又“砰——”地一声磕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头，力道毫不含糊：“末将有愧诸位同僚的看重，有愧于西北劳苦功高的将士，罪该万死，还望皇上治罪！”

李承州定定看了他片刻，身侧紧握着的手似乎毫无意识地紧了一下，而后看向下首神色丝毫未变的李槿：“皇叔以为呢？”

李槿不置可否，看他：“皇上的意思，是让微臣处理吗？”

李承州目光一窒，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经收回了视线，目光一转落在了陈建的脸上：“既觉得自己该死，那便去天牢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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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悦灵自从发现李槿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后，便时不时带着茱萸乔装出门瞎晃悠。

这日，两人找了个生意不错的茶楼找好位置坐下，刚让小二上了壶茶，便听一侧坐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低低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听说了吗？听说前头被风光封为西北粮草押运使的陈建陈小将军，昨日刚回京便被下狱了。”

“对对对！”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连忙低声附和，“说是运往西北的军饷粮草翻到海里去了，连半个铜板都没找回来！”

有人不信：“此事当真？”

第一个说话的书生有些生气，却还是压低声解释：“当然是真的！我表兄的夫人的妹妹的大伯哥的管家的儿子在宫中当差，说是那日陈小将军一身狼狈，还穿着出行那日的盔甲，连个衣裳都未换便进了殿，谁曾想头都给磕破了，还是被摄政王一声令下给打入了天牢！”

茱萸刚给沈悦灵斟好一杯茶，刚想将茶壶放下，就听到这句话，一时没理清“表兄的妹妹的大伯哥的管家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就听那边突然静了下来。

她有些狐疑地想要扭头去看一眼，手背上却传来一道温热。

沈悦灵抬手接过她手里的茶壶，替她也斟了一杯，又不着痕迹地冲她摇了摇头。

茱萸会意，想要扭过去的头生生顿住，待回神时便看到自家郡主放下茶壶，抬起纤纤素手将茶杯往她这边推了推，轻声道：“尝尝看。”

在外被沈悦灵逼着同桌而坐已然让茱萸心下忐忑，此刻又被主子亲手斟茶，茱萸慌乱地就差一蹦三尺高，可还没来得动作，就见主子幽幽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瞥了自己一眼。

茱萸登时不敢乱动，僵直着身子坐在原地，连带着先前想要理清的“表兄的妹妹的大伯哥的管家的儿子”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头静默了片刻，忽地又低声讨论了起来。

还是头一个说话的书生的声音：“要我说，这军饷粮草出了问题，也不能全然怪在陈小将军身上，毕竟天灾人祸的，谁想担个失职的罪名？这一言不合就将人打入天牢，不日问斩的，实在是太过残暴了些吧？”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半晌过后，另一人开口，声音更低了，若不是沈悦灵二人屏住呼吸有意倾听，还真的听不清楚。

那人说：“摄政王这些年，着实残暴了些……大周危矣！”

沈悦灵眼底神色复杂。

在她看来，陈建虽失职，但罪不致死。

水路是李承州拍案决定的，陈建根本没得选择。

海上遇到风浪乃不可抗力，对水性不是顶尖的陈建等人来说，能捡回一条命回京已属不易，至多降职处置。

问斩……未免太过血腥暴力了些。

直到沈悦灵主仆二人离开，那桌再也无人开过口。

两人回府时，在门口正好碰上自外回来的李槿。

李槿翻身下马利落地站定，将手心缰绳往一旁候着的小厮手里一甩，正要大步进府，余光却瞥见了石狮旁站着的沈悦灵。

男人薄唇一抿，双眸就这么毫无波澜地射了过来。

沈悦灵心下微叹，领着后头有些发憷的茱萸抬步走了过去，在他两步之外站定，微微福了福身：“王爷。”

李槿见她行礼，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应完，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被甩了个背影立在门外的沈悦灵：“……”

真是……长大了一点儿也不可爱！

她长长吐了口气，而后转头朝茱萸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行回褚玉阁，在茱萸蓦然瞪大的眼睛里，提着裙摆朝前方的修长身影追了上去。

——全然没了往日的郡主仪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前头的那道身影脚下虎虎生风，就在沈悦灵不顾沿路下人们讶异行礼时的目光叉着腰喘口气的功夫，再抬头望去，那人的一片衣角依然消失在了前方的拱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