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帝走后, 沈池独自坐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动一下。
当年观星台测出萧墨身上戾气太重, 必须下凡历劫才能化解,否则戾气化为心魔, 将会引来天地浩劫。
但在这事发生的前一日,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
因为父亲是在游历之时与母亲相识并有了她的, 沈悦灵骨子里其实更喜欢外界广阔的天地, 再兼之九重天人员稀少,能与她玩到一起的更是不多,所以百岁之后, 还是个半大孩童模样的她便时常趁着沈池不注意下凡游玩。
她生下时便是仙胎,加之悟性极高, 仙术哪怕是在九重天, 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在凡间自然也吃不了什么亏。
唯一不太方便的, 便是回凌阳宫的路。
沈池为了杜绝自家闺女肆无忌惮地“离家出走”还忘了回来,在凌阳宫各个出入口施了设了阵法,时间一到便会自动关闭, 沈悦灵为了不被自家爹爹抓到偷溜下界, 每次都是踩着点儿回来。
然而, 事情总有例外。
那日回去得晚了,各个出入口不出所料地都关闭了,沈悦灵想起先前就与爹爹约定好第二日一起用早膳, 霎时急得不行, 浑身是汗地绕着九重天飞了好几个时辰, 才在应劫台那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入口。
仔细观察、权衡利弊之后,沈悦灵信心满满地化作一道流光自应劫台边角薄弱的一丝缝隙内闪去,转瞬之间便钻回了九重天的地界,却不知因这一举动和她本身的精纯仙气,应劫台周边层层叠叠精心布置的阵法不消片刻已然土崩瓦解、正中闭目盘膝而坐原本只需在九重天应劫台就能化解周身戾气的萧墨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如雪的长衫……
宸帝与沈池感应到应劫台仙气波动赶来时,自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无意中毁了阵眼的精纯仙气出自何人,可萧墨却不顾自身安危,央求两人保密,这才有了第二日下凡历劫之事!
沈池想起昨日凌阳宫门不远处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又想起自从两人将事情说开,女儿脸上多出来的笑意,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女大不中留啊!
萧家二小子确是不错,那便……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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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时间眨眼之间就快过去,整个九霄殿和凌阳宫都是一派喜气,各项事宜虽都有专人经手,但还是架不住宸帝亲力亲为的热情。
沈池更是不必说了,一生只有这么个宝贝闺女,恨不得什么都给了她。
相比之下,两个小辈倒是与平常没什么区别,每日都是一起温情脉脉地游游湖、抚抚琴,直到成婚前三日的晚上,萧墨将沈悦灵送回凌阳宫时,被沈池堵了个正着。
“爹爹!”沈池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又不许沈悦灵插手,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自家老爹了,这好不容易碰上,自然就松开萧墨牵着的手飞奔了过去。
沈池见状,眉间不自觉就染上了一抹慈爱,待到宝贝女儿近前了,扬眉有些挑衅地朝几步开外的萧墨瞥了一眼,眼底闪着孩子气的得意。
萧墨:“……”
“岳父大人。”
“咳……咳咳咳!”沈池原本还想再嘚瑟两下,冷不丁听到他的称呼,差点儿一口口水呛死,刚想斥责他不要乱叫,但想了想两人婚期近在眼前,这么叫……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且看这小子在九重天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不卑不亢、冷若冰霜的模样,此刻在自己面前却恭恭敬敬、屏息凝神,唯恐有什么错处被自己寻到、谨小慎微的样子,沈池还没升起的怒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灭了。
斜睨了一眼挽着自己手臂的女儿听完那四个字之后望向萧墨那讶异且泛红的脸颊,沈池清了清嗓子,微抬着下巴装作一副傲慢的样子开口:“嗯!”
萧墨心下一喜,刚抬眸望过去,就听这位新晋岳父大人接着道:“人也送到了,你这便回去罢,还有,大婚前也不必来了!”
萧墨:晴天霹雳!
“爹爹???”那头沈悦灵也扯着沈池的袖子惊呼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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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池搬出了凡间男女成婚前三日是不许见面的说法,萧墨虽不想答应,但架不住自己最爱的女孩是面前这人的女儿,只得耷拉着脸依依不舍地行礼告辞了。
因着大婚将近,沈悦灵也被沈池拘在了长乐殿,好在柳雅信守承诺地赶在大婚前一天回来了,两人坐在长乐殿左侧的小凉亭内品茗,凉亭四周是一片莲池,此刻莲花开得正好,空气中都满是莲花的清香。
“这些时日我走了很多地方,见识了不少的人间疾苦、悲欢离合,觉得身为神仙虽拥有无尽生命,但若是没有找到一位兴趣相投、真心相爱的人陪伴一世,倒不如一个人潇潇洒洒地了无牵挂!”柳雅褪去了往日大家小姐的柔弱,此刻看起来周身都是干练果敢的模样,“现在想来,我倒是有些感激当日的李甲,若不是受他刺|激,我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自然也见识不到三界的大好河山。”
沈悦灵听她提起李甲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试探着开口问道:“小雅,当日之事……你难过吗?”
柳雅一愣,笑着看她:“自然是难过了一阵子的,那可是我这一生第一次看上的男人……虽然眼光不怎么样,但那也是我年少无知时付出了真心想要相守一辈子、也以为会相守一辈子的人。”
“但此时说起来,若要问我到底有多喜欢他,我却是说不出来了,许是当时很喜欢,但如今……”她指了指长乐殿外零零散散随风飘散的桃花,“大抵是‘零落成泥碾作尘’,散了便散了吧。”
沈悦灵听她语气正常,眼底的释然不似作假,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那便好。”
柳雅见她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生怕自己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又感觉胸腔里都是暖意:“不必担心我,倒是你……”
她戏谑看她:“我听闻沈上神挡了二殿下在门外,今日已是第二日了!这恋爱中的男女呀,听说恨不得每时每日都在一起,分开一刻也不行,你猜二殿下此刻是个什么模样呀?”
沈悦灵:“……”
听她提起萧墨,她瞬间红了脸,但想到两人快有两日未见,的确有些想念。
她不是忸怩的性格,脸颊虽还泛着红霞,却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又想起柳雅回来了,萧玉不知有没有回到九霄殿,明日能否准时参加她与萧墨的婚礼。
——在柳雅走后的第二日,萧玉腰间挂着她送回去的玉佩也来向她辞行,沈悦灵还有些尴尬,却不想萧玉却是一脸坦然,还真心实意地表达了她即将成为自己弟媳的欢喜。
“对了,你在外这些时日,可有遇到萧玉哥哥?”沈悦灵随口问道,“我记得你是往南边走的,他走前好像也是说想要去南边看看。早知他也要去,你们当日结伴多好呀,也好有个照应……”
沈悦灵还在那儿边说边遗憾着,却不想柳雅甫一听到“萧玉”这两个字,眸中一抹古怪一闪而过,耳尖也微微泛了红,有些不敢与她对视地悄然挪开了眸子。
这一挪,倒是让她看到了长乐殿门外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诶?”柳雅一愣,“那位是?”
沈悦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也是一眼就看到了那躲在大门外那个毛绒绒的脑袋。
因着凌阳宫沈上神嫁女在即,三界之内很多叫得上名号的神仙都受邀参加,就连柳雅的祖父,听说近日身子骨硬朗,昨日也来了,九霄殿那边安排不下的,就都安排在凌阳宫后头一排排的客殿内,沈悦灵因着与柳家的关系,除了拜见了一番柳老将军,其余的人都是不够格需她亲自去见的。
另一方面,沈池也不希望这些琐事去烦自己待嫁的女儿,所以客人井井有条被前些时日才回来的柳毅有条不紊地安排在凌阳宮后一幢幢独栋的客殿内后,也不许他们随意去打扰长乐殿里的人。
这样一来,门口出现的那道身影便有些怪异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沈悦灵指尖一转,一道仙术闪去,门口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便“噗通”一声落在了两人所在的凉亭外。
随着重物落体的声音响起,一道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也在两人耳边炸开:“哎呦!”
“哎哎哎疼!疼疼疼!沈小主您……您可轻着点儿呀!”
沈悦灵一愣,定睛看去,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正歪歪扭扭拍着身上沾染的尘土的人,不正是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夜莺吗?
“你是何人?”柳雅面露警惕,身子不自觉朝沈悦灵身前侧了侧,将她半挡在身后。
虽说沈上神宝贝自己的女儿,若是有危险的人,是绝对不会出现在长乐殿附近的,但……凡事总有个万一。
“我……”夜莺一愣,看着面前冷冷看着自己的漂亮姐姐,突然嘴巴一撇,越过她的肩头望向沈悦灵,委屈巴拉开口:“沈姐姐,我是夜莺啊!”
“谁是你沈姐姐?”柳雅一听,心底的警惕倒是松了一半,可出口的话却依然严厉,“可别哭着喊着过来乱攀关系!”
夜莺刚想汪地一声哭出来,此刻见她这么说,倒是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了。
沈悦灵见她抖着唇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又凑近柳雅小声跟她解释:“这位是云荒城城主夜苍的女儿夜莺。”
柳雅不敢相信一般看向方才还委屈巴巴,此刻跟只欢快的鸟儿一般飞扑过来的夜莺,小声回道:“你确定?夜城主居然生了个这么娇小玲珑的小哭包?”
不怪她不信,夜苍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一拧眉都能止小儿夜啼,是个不折不扣的煞神,结果此刻灵儿妹妹却说面前这个还没说两句就哭的女娃是他女儿???
她这头还有些不敢相信,那头夜莺已经跑进凉亭,“不经意”地挤开她,坐到了沈悦灵身侧,眼尾还泛着红,脸上却堆满了笑:“沈姐姐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是太高兴了!”
沈悦灵:“呵……呵呵。”
高兴什么的……咱俩上次的碰面,好像并不是那么愉快难道你忘了?所以,有什么可高兴的?
夜莺好像没看到她面上的表情,自顾自龇开一口大白牙,然后指着其中一颗雪白的门牙冲她笑得灿烂:“沈姐姐你看,这颗就是我用了你当日给我的药,第二日就长出的牙!你瞧瞧是不是又白又好看比旁的漂亮多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沈悦灵看着与其他牙齿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门牙:“……不客气。”
那牙……说来也是萧墨给打了的。
那日之后,听说夜莺第二日就被陈景淮给送回了云荒城,临走之前,还派人给她送了一封信,信里洋洋洒洒十几页的诚挚道歉之言外加十几页对她的溢美之词和崇拜之意,以及好几页祝福她与萧墨白头偕老的话,让她看了之后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
说实在的,夜莺的牙齿,其实被打的有些冤,她那日气急败坏而来,刚刚几句话下来就踩到萧墨的雷点,被他沉着脸打落了门牙。
她心下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悄悄送了药给陈景淮,托他送给夜莺,却不想第二日就收到了那封沉甸甸的信件……
夜莺听她说话,嘴角绽开一抹笑,就像讨糖吃的小孩得到了心仪的糖果一般,刚想再次开口,冷不丁却察觉身侧的那道视线亦落在自己身上,想要忽视都难。
她僵硬地转头看去,果然看见柳雅一边整理衣袖,一边睨她。
想起这位是长得好看、医术又好、人也很好很好的沈姐姐的朋友,她忙起身福了福身,生怕在自己崇拜的人面前印象不好:“不知这位姐姐是……”
沈悦灵见她握在一起的手不停绞着,忙出口解围:“这位是湘西柳家柳老将军的嫡孙女,我的好姐妹柳雅。”
柳雅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已经郑重其事地扯了扯毫无褶皱的衣襟,对着她绽开了一抹标准的笑:“原是柳姐姐!我方才……有些失礼了。”
柳雅:“……”
不是……谁你姐姐啊?
动不动就软绵绵叫人姐姐的,你那嗓门贼大面如罗刹的父亲知道吗?
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柳雅虽心下吐槽,但也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不去计较她方才的失礼,主动让开些许:“坐吧。”
夜莺喜滋滋坐下,目光依然落在柳雅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沈悦灵叫她,她才猛地一拍脑门大叫了一声:“哎呀我想起来了!”
沈悦灵:“……”
柳雅:“……”
看着夜莺白皙的额头上那清晰的五个手指印,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这随手的一巴掌都能将自己打个半死,果然是夜苍的女儿啊!
沈悦灵装作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发顶,将指尖的一抹药力散到她额头通红的五指印上,笑着问道:“想起什么了?”
——恕她实在没办法跟一个顶着清晰五指印的人谈笑风生,所以只有如此了。
“我就说柳姐姐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可不就是那日我误会了沈姐姐的罪魁祸首嘛!”
柳雅闻言眉心一蹙,夜莺瞬间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哎呀呸呸呸!我不是说柳姐姐是罪魁祸首,我是说那个负心薄幸的李甲!都是因为他,我还以为沈姐姐抛弃龙章凤姿的二殿下看上了那人呢!后来那么一打听,才知那日他是约着与柳姐姐见面的!幸亏柳姐姐火眼……”
沈悦灵听她又提起李甲,扫了一侧面色一僵的柳雅,怕她又想起之前的不愉快,忙拉着夜莺转移话题:“你这皮肤挺嫩的呀,平日里可别磕着碰着,免得到时留疤知道吗??”
夜莺话音一顿,反应过来是偶像在跟自己说话,红着小脸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回道:“还……还可以吧……我有时一激动吧,额头就莫名其妙会疼,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悦灵:“……”
那么大力气的,不疼才奇怪吧?
“不过今日倒是不疼诶!”夜莺画风一转,喜滋滋开口:“许是沾了沈姐姐的喜气吧!”
沈悦灵:傻孩子,那是我给你送了一抹药力,不然你不疼一个我看看?
沈悦灵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还没说话,就听夜莺“咦”了一声,重新转头看向柳雅,面上一本正经道:“柳姐姐我跟你说,幸亏你没看上李甲,否则可就惨了!”
柳雅朝担忧地望过来的沈悦灵笑着摇了摇头,眼角含笑地问夜莺:“为何?”
夜莺面上一片愤慨:“你也知道,我们云荒城来往仙客众多,各式各样的消息自然也不少。那日我在城主府外的一家茶楼喝茶,就听有茶客提起这仙侠镇的李甲,李小将军。你猜他们提了些什么?”
柳雅端起石桌上的茶水放到唇边轻抿了一口,又优雅地放了回去,抬眸看向夜莺,配合地问道:“提了些什么呢?”
“说是李甲最近过得可惨了!”夜莺一拍大腿,吓得沈悦灵瞪大眼睛看着她的大腿发呆,也不知道那长裙下的肌肤是否安好,又听她说:“我离开九重天时可是将那日在场的几人都打听清楚了,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听懂他们的谈话内容。”
“那个杜九娘,原有一个妹妹的,只不过家道中落,那妹妹流落风尘,风头正盛时遇到一位落魄书生,被书生的才情所吸引,两人情投意合、山盟海誓、私定终身……那妹妹费好好一番功夫脱离青楼誓要与那书生一同归家,只望朝夕相处、过平凡的日子,却不想那书生半路收到家信,畏惧家中母亲,又兼之贪图钱财,归家途中突然改了注意,将那妹妹卖给了另一位尾随而来觊觎她美色的商人,那妹妹心灰意冷之下,投了江……”
柳雅不解:“这与李甲有何关系?”
一旁的沈悦灵却有些“一言难尽”:“她妹妹,该不会是叫……杜十娘吧?”
夜莺猛地转头看她,一双星星眼闪着亮光:“对呀对呀!沈姐姐你怎么知道?”
沈悦灵:“……呵呵呵。”
夜莺心底对她更是崇拜,转头望向柳雅继续道:“那杜九娘的妹妹,叫杜十娘,那书生啊,就是下凡历劫的李甲!李甲历劫归来荣升半仙时,身上神力本可以复活投江的杜十娘,可他半分都舍不得,且自觉历劫所经历之事太过窝囊,便在神魂归位时将这段过往给硬生生从脑海里剥去,倒也是方便了历经千辛万苦以凡人之躯修仙,又越过重重险阻才到达仙侠镇的杜九娘了。”
“李甲被遣回仙侠镇后,据闻他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搭上了守备的女儿,可成婚前却听说杜九娘有了身孕!”
沈悦灵柳雅皆是一愣。
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容忍未来丈夫在成婚之前便与人有了首尾?
夜莺眼底的鄙夷很是明显:“据说那李母还想藏着掖着,守备之女也想要,那杜九娘肚子里的孙子也想要,却不想李家虽捂得严严实实,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守备不肯嫁女,李家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将杜九娘肚子里的孩子一碗堕子汤给去了,转头却被守备派来的大夫诊断出前几日练功时伤了男人的……”
夜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白皙的脸微微泛着红,顿了顿接着道:“反正就是以后生子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