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胜无法在震惊中回过神来, 怔怔地望着鬼将军的方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官无衣暂时摆脱了鬼将军, 翻身到他们跟前, 道:“永和十四年你死于涧水, 永和帝忧心由你率领的黄家军造反,将他们尽数坑杀在绍渊。整整十万人,流血漂橹, 哀嚎遍野。用以焚尸的大火烧了足足三个月。
“绍渊怨气冲天,一度无法住人,许多百姓举家南迁。永和帝请来四大仙门, 联手超度冤魂,超度失败,只有镇压。”
黄胜看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鬼军, 心中既是荒诞又难以置信:“你是说......他们......都是......都是......我......我曾经的......兄弟?而我......已经死了?”
那一瞬间,黄胜眼前闪过涧水中伏的前夜——
黄家军们坐在夜晚的星空下,围绕着火堆唱着秦歌,有人搬来了几坛子酒,轮流传递着喝两口。
酒壶被传到了军营里最年轻的兵士手中,他只有十四岁。当年,黄家军驱逐西梁人一路打到顿城时,他拦在黄胜的马前, 信誓旦旦说要参军。
黄胜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没成年呢喝什么酒。”却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感慨道, “啊——好酒。”
周边人爽朗大笑。
少年道:“将军, 再过三天我就满十五了,就和将军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况且,我现在也能上战场,也能杀敌,将军可不能小瞧我。”
黄胜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杀了一个西梁兵,瞧把你给得瑟的。”他将手中的酒壶扔出,被少年一把抱在怀中,“姑且赏你一口,不准多喝。”
少年的脸蛋稚气未脱,被火光照的通红:“谢将军!”
少年仰头学着黄胜的样子喝酒,却被呛的两脸通红,咳嗽不止。
四面的起哄声起:“将军,你看这小子还想学你喝酒呢。”
“小九啊,咱们将军是谁?酒神在世,要想追上将军,你恐怕还得练上个几十年哟。”
“哈哈哈,将军你是不知道,这小九真是拿你做人生榜样,将军总说我们参军的就是要铁血丹心,精忠报国。这小九啊,半夜里拿着小刀在自己手臂上刻字,刻的就是精忠报国。”
黄胜侧目望去,一只正在地面上以极其诡异扭曲的姿势向前爬的一只手臂上,赫然刻着“精忠报国”四个字。
这四字,笔法稚嫩,写的歪歪扭扭,与当日有人玩笑着掀开小九的袖子时显现出来的疤痕一模一样。
黄胜满目惊恐,步步后退。
顾雍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几次想伸出手,可是终究没有伸出去,他用只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镇......远将军。”
黄胜定住脚步,目光从那“精忠报国”四字缓缓移到了面前站立的鬼军身上,握着长戟的手青筋毕露。
过了半晌,他痛苦的闭了闭眼,忽的大喝一声,猛地向前冲刺,直冲到了鬼将军面前,惊起了战马。
黄胜长枪一扫,马蹄一屈,鬼将军从马上摔了下来。
黄胜迅猛出招制住了鬼将军,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看似陌生又好像熟悉的人,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身子,颤抖着手指揭开了鬼将军脸上的面具,黑雾散去。
面具下,是与黄胜一样的面容。
马蹄不知何故狂啸不止,“哒哒哒”抛向了别处。
黄胜的手指离鬼将军只有一寸,他欲去触碰那张脸,在触碰到的一瞬,鬼将军忽如碎裂的镜片迸裂,又似萤火一般,消散成星点,随风化去。
那一刹,无妄之城中人头乌泱泱的十万鬼军同时停止了动作。
他们缓缓移过身,面朝着黄胜的方向静默片刻,随后一同跪了下来。
黄胜踩在铠甲之上,一手痛苦不堪地捂着脸,泪水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上官无衣跟着那只断肢爬行的方向,从无数的残骸碎片中捡起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破败的旌旗,透过血迹与风霜,依稀可以看到一个“黄”字。
刻着“精忠报国”四字的断肢,失去了方向,一直在原地打转。
上官无衣低下头,将竹竿放在它跟前,那只手紧紧握住了旌旗,五指并拢,再不肯放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黄胜仰天咆哮出的三个为什么,无人能给他答案。
静默许久,黄胜仍旧保持着那个落拓的姿势。
那一瞬,顾雍恍然间将这个透着无尽孤独与绝望的背影,与多年以前胡辛庄那个少年壮志,意气风发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顾雍眼噙泪水,忽的开口:“二月草长莺飞扬,九月深秋夜飞霜。天高水远又山长,昨日孤苦独彷徨。......秦歌兮,我以壮志酬山河...... ”
荆清问道:“他在唱什么?”
上官无衣道:“秦歌。”
接下来。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又一个歌声从鬼军中响起,一个又一个身影站起来。
或是沉稳顿挫、或是正在变声的沙哑之音、或是些许变调之声。
最后,秦歌汇聚如汪洋,飘荡在不死之城上空,响彻天地。
悲壮恸山河的歌声中,裹挟在每个鬼军身上的浓雾散去,露出他们原始如初的面庞。
原本的握着旌旗的断手处站着一个长相略显稚嫩,目光却格外的坚毅的少年,正在迎风摇动着旗帜。
每个人眼噙泪水,目光深沉而专注地望着在风中猎猎翻飞的军旗。
“黄”字军旗上,红色字绣着“秦歌”二字,灼灼如烈火,烧痛他们的眼眶。
黄胜在这歌声中抬起头来,他咽下悲恸,望着曾经熟悉的面孔。
“铁血丹心!精忠报国!”
“能追随将军,此生无憾!”
“愿天佑我秦歌!千秋万代!永世不朽!”
无妄之城中,久久回荡着这撼天动地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