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长剑斩断了对上官无衣当头劈下的利刃, 带着火焰的刀锋将数百鬼军斩成两段。
琴弦被一只手摁住,熟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师兄, 我回来了。”
下一秒, 上官无衣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鼻尖充斥着少年身上独有的浅淡香气,像极了兰花的芬芳。
上官无衣目不能视,只能凭借感觉伸手去摸少年的脸。
直到他摸到熟悉的线条与轮廓, 才微微放下心来。
未曾想到上官无衣会有此举动的闻瑾瞳孔剧缩,他眸光一暗,急迫想将人搂的更紧些, 只是碍于情势,不得不松开手:“师兄,你在这里等着, 我去把那个躲在背后装神弄鬼的家伙揪出来。”
白凤忽的长啸一声,向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长剑奔去,火光褪去,剑身绽放出它最初的剑芒——剑身耀着浅青色的剑光。
荆清惊讶道:“是青霜!你是如何将青霜拔出的?”
闻瑾并未作答,一路杀伐,无数鬼军倒在青霜白凤的剑刃下。
青霜白凤缠绕并肩,指引着闻瑾去寻找琴音的主人。
琴音更急,交错如狂风骤雨。
被斩断在地的鬼军以更快的速度重生, 爬起, 拾起兵器再战, 阻挡住了闻瑾的去路。
荆清神色骤变, 震惊道:“是《素问三杀》!真的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顾雍问道:“什么是《素问三杀》?”
上官无衣亦是愁眉不展:“当年,琴魔一首《素问三杀》绝杀万山之巅,普天之下,难逢敌手。这世间,只有他一人,会这首曲子。”
数十年来,琴魔二字在仙门中如同禁忌,这两个字曾经在整个仙道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亦对他惊恐万分,有幸未出生在那个时代的人从小听闻他的作为,对他讳莫如深。
更多的时候,他们连琴魔两个字都不敢提。
若是琴魔当真于无妄之城重现,对仙道而言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
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等琴魔回来复仇,仙道人心惶惶,自己就会乱了阵脚,溃败不堪。
上官无衣忽然有些明白,这一切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推手。
琴魔其人,冠有美貌第一、计谋第一、狠辣第一、琴技第一之名。
改变殷灵子传送阵的目的地对他而言,只是弹指之劳。
只是琴魔究竟为何要将他们困在城中,如果他真是想将他们困在此地一网打尽,那又为何不将石室里的日记毁尸灭迹,还要给他们留下线索。
他将叶愠辞复活又是何意?带走黄胜又是为了什么?
之前一直困扰他的事情有了答案后,上官无衣并未感到轻松,他发现自己仍然身处一团迷雾之中,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解开。
情势再度被扭转过来,任凭闻瑾所向披靡也无法打破困境。
黄胜望着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们生前没能平安享乐,合家团圆,死后还要被人操纵成傀儡。
黄胜满目哀色,无尽的绝望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愧疚与痛苦,就要将他淹没。
在一个鬼兵提着大刀冲上来时,黄胜手一松,握在手心的兵器掉落在地。
他双手紧握成拳,打桩似的定在原地,下定决心不加躲闪。
电光火石间,习惯中的疼痛并未来袭。
一股热血洒在他的脸上,黄胜睁开眼,正望进顾雍看向他的复杂闪烁的双眼里:“你问苍天为什么,我来告诉你答案。
“是......是我向秦昭......秦大人献计......将......将你......诛杀在涧水。
“你......你尽可以怨恨我......可我......我不后悔......”
黄胜双目剧睁,无法理解:“为什么?”
顾雍一笑:“我......生于乱世......秦歌与西梁的这场仗......打了......打了太多年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抢占了上风 ......你却不肯罢兵,还扬言要打到西梁国都...... 你是身披金甲的大将军,一身正气,肝胆卫国,沙场便是你的归宿。
“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打一场仗......究竟......究竟要死多少人?多少兵士战死沙场,无法回乡过安稳日子。
“镇远将军......我敬佩你,可是......我不能容你。”
黄胜终于回忆起来:“你......你就是秦昭身边那个——宫宴当晚,也是你拦住了我。”
难怪他一直看顾雍不过眼,原来命运的伏笔早就最初就已经埋下。
上官无衣的目光终于能感知到些许光线,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石室内发现的盒子:“顾大人,既然真相已经被揭开,为何不说的更明白一些?”
黄胜:“明白?什么更明白?”
上官无衣将刻着顾雍姓名的盒子扔向半空,无数的金色粉末从中飞出,他们分散再相聚,凝结成一块块碎片。
时间回溯。
年仅六岁的顾雍坐在门槛上,他身后的屋内一直传来痛哭声,其间夹杂着数个或是稚嫩或是沧桑的声音。
他今日本是来找玩伴小虎一起去玩耍,一进门,就看见一群穿着铠甲的陌生人抬着盖着白布的架子站在院子里,与小虎的娘亲说着什么话。
小虎和他娘亲忽的崩溃大哭,那些人安慰了几句后,将盖着白布的架子送到了屋内,就离开了小虎家。
小虎也跟着哭的稀里哗啦,口中喊着“爹——爹——你看看小虎。”
那时候的顾雍,并未深刻意识到什么是生离死别。
他只知道,小虎的爹死了,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小虎很难过,小虎的母亲也很难过,小虎的八十高龄的祖母,看到那块白布时,就昏了过去。
顾雍坐在小虎家的门槛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指尖把玩,他抬起头,看原本湛蓝的天空,突然被火烧云布满,像极了村东头姓李的屠夫杀猪时候,从猪身上流出来的鲜血。
顾雍八岁那年,上头又来征兵。
他爹不得已放下手中的锄具,换上了他母亲连夜为他赶工的新衣裳,背上行囊去从军。
顾雍被他母亲牵着手,去村头送他父亲。
顾雍有些置气,他爹前日还说过今天带他去集市上玩,今天却食了言。
他爹一直在喊他的名字,向他招手,顾雍别过脸不肯看他父亲,父亲讪笑几声,与阿娘遥相对话。
娘亲说:“小雍,你爹叫你呢。你多看你爹几眼,再看几眼。”
引起顾雍注意的是滴到他手腕上的泪滴。
顾雍抬头看他阿娘,不解道:“娘,你为什么哭啊?”
阿娘红着眼眶,一闭眼,眼泪倏然落下。
他仰起头,他爹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
没想到这一眼,竟然成了诀别。
三个月后,那群穿着铠甲的人又出现在了顾雍家的院子里。
这次顾雍没有看到那块白布和架子,领头那人将手中的一个包裹小心交给他阿娘,哽咽道:“他救了吴琼,自己......”那人别过头,不忍再说,“尸体没有找到,只剩下这个。”
其中一个军士跪在他阿娘身前,嚎啕大哭:“对不起,嫂子,都怪我——都怪我!我该死!我该死!”
阿娘闭着眼,忍着痛苦道:“不怪你。”
那日,家中四处挽起了白花。
祖母一次又一次哭晕在灵堂前,阿娘穿着丧服跪在灵堂前烧了一夜的纸,倒再也没流过泪。
阿娘从始至终沉默又坚韧地独自操办完了丧事,村里人背后议论她没良心,死了丈夫一点也不伤心。
顾雍为此与好几个满嘴胡言的大孩子打架,在夕照时从泥地里苏醒,他自己去河边洗干净了身上的脏污,又等到略带温度的余晖将他身上的湿迹烘干,才步履蹒跚地回家。
到门口时,他强忍痛苦,让自己走的像往常一样,不让他阿娘看出一丝异常。
吃完晚饭,做完功课,顾雍早早爬上了床。
那一宿,他的腿疼的怎么也睡不着。
夜半的时候,他只能借着月光背诵课本用以缓解痛楚。
月上三杆。
除去蝉鸣蛙叫,院子里静悄悄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顾雍的注意,他透过窗子悄悄向外看去。
只见阿娘穿着大红的衣服,立在井前。
顾雍一阵恐慌,冲出房门,抱住了他阿娘踏上井沿的双腿。
那一刻,阿娘紧紧抱住顾雍嚎啕大哭。
许久之后,阿娘摸着顾雍的脑袋,安慰他:“吓到小雍了,阿娘错了,阿娘再也不会了。”
那晚,阿娘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包裹,顾雍认得,是爹走的那年,那群人交给阿娘的。
阿娘打开包裹,里头摆着一双新鞋,那是他爹从军的第一个月,他娘熬了三天三夜给做的新鞋,一直没舍得穿。还有几件小玩具,顾雍认得,是上次他与阿爹赶集时看见的,当时顾雍闹着想要,可是阿爹身上的银子都给祖母买了药材。为了这事,顾雍还和他爹闹了好久的脾气。
玩具堆里有一块花布仔细包着的东西,阿娘小心翼翼摊开花布,里面是一根样式极为好看的簪子。
阿娘说:“我本生在官宦之家,我爹看不起你爹,为了与你爹在一起,我与家中断绝了关系。成亲时,就我们两人,婚礼办的也简单,你爹一直对我心中有愧,说是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日后一定补一个给我。没想到,他一直都记得。”
阿娘取出簪子,插到了发髻中:“好看吗?”
顾雍道:“好看。”
阿娘微微笑道:“我也觉得好看。”
自此,顾雍知道,每个深夜,阿娘总会打开这个包裹,反复回想从前与阿爹在一起的岁月。
有些东西,从来都无法放下,有的只是面对现实的隐忍。
斯人已逝,现世中的人也要有像样的活法。
顾雍更加刻苦学习,十里八乡的教书先生都拿他做榜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十岁那年,有一支西梁兵夜袭了他们所在的胡辛庄,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阿娘抱着他冲出火海,可是很快又在混乱的人群中走散。
年幼的顾雍茫然无措地看着逃散的人群,有些人被压倒在坍塌的房屋之下,他们的脸上满是惊恐与无助,可是无人能够伸出援手。
惊叫、嘶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声、残忍而张狂的笑声等等声音交织在了一起。
充斥着顾雍的耳膜。
一匹受惊的战马狂啸着向顾雍冲来,他被恐惧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就在他惊恐地闭上眼睛的一瞬。
他被一只手臂腾空抱起,那人一个旋身,钢枪扎进失控的战马的腿上,它停止了四处冲撞。
顾雍复又睁开眼,眼前出现了一张年轻却张狂的面孔,少年棱角分明,眸光闪亮:“没事吧?”
顾雍怔怔地摇了摇头。
少年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极了离别前夕,他父亲的手掌抚过他的发顶。
少年手持钢枪,火光将他年轻的容颜映得极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坚毅不拔的光芒:“我要宰了这群畜生!”
烈烈火光中,顾雍看见少年以一挑百,鲜血披风在风里猎猎飘扬。
他立在尸山之上,向下俯瞰,犹如为了苍生浴血犯下杀虐而跌下云端的战神。
后来,援军赶到,顾雍知道了少年的姓名——黄胜。
黄觉将军之子。
天亮了,顾雍得知了黄家军离开的消息。
他远远看见村口聚了很多为军队送别的将军,他拨开人群,无奈身子太小,怎么也挤不过去。
好不容易等他挤到最前头,军队已经走了。
顾雍一直在后面追,阿娘在身后喊他,他跌了好几跤,复抬起头时,一道阴影覆盖住了他。
他仰头,又看到了少年将军年轻俊逸的脸孔,少年将军问他追他做什么,顾雍说不出话。
少年将军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站起身要走。
顾雍跑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披风。
少年再度回过头来看他,在他的注视下,年幼的顾雍从怀中摸出一个平安符,这个平安符是他阿娘绣给他的,是最珍贵的东西。
少年将军接过他的心意,笑着说了声:“谢谢,我一定会一直放在身边。”他说着拉开平安符上的红绳,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顾雍笑了。
永和十年。
顾雍第二次落榜。
他从皇榜前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时,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问他:“你可就是那个在贵宾楼技惊四座的顾雍?”
技惊四座有何用?
他只是落榜的穷酸秀才。
顾雍无心理会,那人却道:“我叫秦昭,我很赏识你,像你这样有才华的青年,不应该因为一场考试而埋没。”
永和十一年。
秦昭为顾雍在翰林院谋了个职位,也是那年,他再次见到了黄胜。
那时候的黄胜三败西梁兵,拿下席阳城,后又生擒忽必奇为父报仇,又被封做了镇远将军,风光无限。
那日黄胜班师回朝,永和帝位了给他接风洗尘,大宴群臣。
顾雍也在其中。
少年将军已不再少年,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他也不再是胡辛庄那个茫然无助的孩童。
十年光阴,转瞬如白驹过隙。
席间,他跟着其他大臣,相继去黄胜面前敬酒,黄胜向来豪爽,来者不拒。
走到他跟前的顾雍小心翼翼:“黄将军,恭喜。”
他并未有像其他人那样的华丽词藻,但是字字真心。
黄胜仰头喝下他敬的酒,顾雍从他手中拿回杯盏,犹觉得被黄胜手指捏过的地方烫手。
他走回座位,盯着那个空酒杯看了好久。
“顾大人,顾大人。”
身边的人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那次宴会,他的心思都不住地游移在黄胜身上,看见他起身在席间离开,便也追了上去。
他本以为黄胜是要去解手,却见他钻进了御花园的假山群。
顾雍走近了,听到呕吐之声。
黄胜一手扶着石块弯腰的场景撞进他的眼中,顾雍适时顿住脚步,却仍被黄胜捕捉:“谁!原来是你啊。”
顾雍:“你记得我?”
黄胜醉了:“当然记得,你刚不久前敬过酒,那群老家伙把我吹的天花乱坠的,还是你的话听着舒服。”
顾雍又是惊喜,心间又有些怅然若失。
黄胜走到他跟前,他长得很高,加上常年作战,身材魁梧,是顾雍这种拿笔墨的文人比不得的。
高大的阴影覆盖过来,一如当年。
黄胜笑道:“要是放在早年,喝他个几十缸也不在话下,现在不行了。自从席阳一战,一只箭射穿了我的肺,酒量也跟着不行了。”
闻言顾雍的手指紧紧绞住了衣角。
顾雍转身离开时,足底一踩空,就要滚落下去,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一只手臂已然勾住他将他一把拽了回来,顾雍复睁开眼,正撞见黄胜醉意醺醺的眸子里。
他的瞳孔中映着清辉,比月色还亮。
顾雍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好像永不会被时间改变,就连眼神也是如此。
他从未见过这么亮的一双眼睛。
耀眼的刺痛了顾雍。
“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