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无衣想起陈鸳所说的话, 追寻着五十多年前那道人的足迹在村庄里、田埂上走着。
村里不少人都在看他,眼神各异, 有看新鲜的,有戒备的,其间也不乏带着善意的。
上官无衣走过每一户人家的门前, 想着那道人当初就是这样抱着个孩子一户一户人家敲门。
他一路走到村口, 看到村口有一颗陈鸳口中的巨树,道人就是将孩子放在这棵树下,用伞将他遮住,免他遭风吹日晒。
他立在树下向一处望去,恍然间,他似乎看到那个穿白衣的道人跪在村口的身影。
那一晃而过的幻觉,却显得格外真实,仿佛很多年前,他真的就在这棵树下, 亲眼所见这一幕。
上官无衣在树下立了好一会儿, 不知为何,那一瞬他的心跳的很快,待他好不容易平息下心情, 他绕过村庄,顺着田埂慢悠悠地踱回去。
他立在树下的那会儿, 天色倏的就暗下来。
这里的天气比喜怒无常的女人还难伺候, 说变就变。
前一秒还是碧空如洗, 万里无云, 忽地就飘来一朵阴云,天色乌压压的,厚重的云层之中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走在田埂上的上官无衣加快了脚步,冷不防,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地打下来。
天色暗下来那会儿,田里劳作的人都纷纷收了农具回家去了,只是不远处的一块农田里还有个汉子在埋头翻地。
“让让,让让————”
一个撑着黑伞的妇人从上官无衣身边快速经过,那个妇人撩着裙摆,足底生风,径直向那块还有人劳作的农田走去。
她冲着雨喊着:“下大雨了别人都收东西回去了,你还不知道回家!”
那汉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讷讷地答道:“是你让我今天都别回去了,既然没得家回,我不如多干会活。”
妇人跺了跺脚,她迟早得被这块木头气死!
“你回不回去!”
雨势太大,汉子并未听清妇人说的什么。
那妇人以为他是有意的,也顾不上自己穿的并非是平日劳作的旧衣服,一跃下泥泞的田里,一手撑着伞,一手揪上了汉子的耳朵:“你行啊你,能耐了。”
那汉子委屈巴巴道:“明明是你生气了让我别回家的。”
妇人见他这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嫁给你这么个人,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了,走。”
“你这是让我回家了?”
虽然耳朵还在老婆手里拧着,但是汉子还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了句。
妇人怒嗔他一眼:“爱回不回。”
汉子突然开窍似的,赶忙放下手中的农具:“回回回、你不生气啦,媳妇儿别气啦。”
上官无衣看着不远处拌嘴的两人,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这个男人也真是够愣的。
见汉子扛了农具,妻子在一旁为他打着伞,二人双双把家还的一幕。
上官无衣倏的回想起一件事儿来。
他的二师弟玄烨在其他师弟面前虽然很爱端着师兄的范儿,私底下却极爱养一些小动物。
仙鹤、白狐、山鸡、神鸟、孔雀…………甚至是山猪,都曾被玄烨养过。
这些动物里,玄烨最爱一只长着七彩羽毛的孔雀,那孔雀傲的很,除玄烨外,谁喊它开个屏瞧瞧,他从来不理,玄烨也因此沾沾自喜了很久。
某日,那只眼高于顶的孔雀落在了他们问情峰,闻瑾第一次见七彩的孔雀,喊它开屏,那孔雀对他不理不睬。还将闻瑾引到一棵树下,树上有飞禽在排便,正好落在了闻瑾头顶,气的闻瑾设计捉了那只狡猾的孔雀,将它的毛拔了个光。
玄烨得知此事,怒气汹汹地找上门,当时上官无衣去别处开会去了,回来后才知道,玄烨追在闻瑾身后扬言要以牙还牙。
闻瑾将玄烨引去问情峰后的陷阱中,中计的玄烨摔断了肋骨,受伤卧床。
上官无衣前去看望,玄烨一见到上官无衣什么别扭劲都没了,只剩下满肚子的委屈,“哇呜——”一下就哭了出来。
上官无衣安慰了他许久,好话说尽了,才将人安抚下来。
玄烨一双眼睛哭的又红又肿,声音也只剩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上官无衣出门时想起那只傲娇的七彩孔雀,便叫人领他去看,那弟子将他领到一个山洞里。
这个山洞光线暗淡,上官无衣缓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山洞里的东西。
他扫视了一圈,才见一只被扒光了毛的鸟撅着光秃秃的屁股贴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它回头看了眼上官无衣,许是觉得眼前的人能为他做主,哀哀地叫了几声,又转过了身去,用两只爪子刨着土,像是要因为羞愧要把自己活埋了似的。
上官无衣风风火火地赶回了逐月轩,要闻瑾去后山罚跪,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回来。
那几日烈日炎炎,饶是上官无衣都觉得躁的慌。
他望着外头的骄阳,最终狠下心来,有时候还是得给闻瑾些警告,免得太过纵容的他无法无天了。
他今天拔了七彩孔雀的毛,把玄烨害成那样,谁知道他明日会不会一时兴起放把火烧了祠堂,在他惹下更大的祸事前,还是有必要威慑一下。
上官无衣打定主意,便不再去管他。
后来他又被霍澄肆叫了过去处理山门中的事务,这一忙,竟是三日后。
那日问情峰下了场大雨,雨势滂沱,淹了好几个池塘,逐月轩前满是积水,若非逐月轩用竹子建在了高处,怕已经像神思峰一样遭殃了。
听说神思峰峰主命一线的住处淹了,现在整个神思峰弟子都拿着锅碗瓢盆和老天比快向外排水。
上官无衣难得清闲,坐在书台前看书,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香炉里的夜流花粉燃尽了,上官无衣喊了声:“闻瑾。”
无人应答。
上官无衣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儿:糟了!他不会还在后山罚跪吧?
上官无衣撑了把伞,走进通天雨幕中去寻他。
他走的心焦,一边安慰自己,闻瑾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前几日烈日骄阳,真跪个三天还不要人命?可是闻瑾至今未归,难不成是晒晕过去了?
哪怕上官无衣知道主角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望着这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的大雨还是忧心忡忡。
待他走到后山时,隐隐约约,看见那个跪在雨幕中的身影。
豌豆大的雨点当头砸下来,噼里啪啦将原本干裂的土地砸了个稀巴烂,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上官无衣暗骂一句:笨蛋。
快步上前将伞撑到他头顶。
雨突然停了,闻瑾抬起头————
他红着一张脸——前几日晒伤的,嘴唇却极为苍白,眼神也有些无神,可是望见上官无衣的一刹那却突然亮了一下:“师兄。”
上官无衣看着快脱像的闻瑾,负罪感陡生,他默默攥起了拳头,一言不发。
闻瑾当他生气了,讨好似的将脑袋贴在他的腿边,一双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师兄,我知错了,我也听话,没有师兄的命令,我都没动过。”
见他如此,上官无衣哪里还怪他,一颗心都要被他这话酸坏了。
他伸出手,极为温柔的抚摸了一下闻瑾湿透的发顶,强耐心下的酸涩:“回去吧。”
闻瑾道:“师兄原谅我了吗?”
上官无衣微微点了点头,闻瑾绽出了一个笑容。
他意欲站起身,却因为跪得太久,双腿麻木了,上官无衣弯身掀开他的裤腿,见他一双腿都在水中泡的发白。
闻瑾强忍痛楚将裤腿扯下:“师兄,我没事的。”
上官无衣在他身前蹲下,背对着他闷闷道:“我背你。”
闻瑾怔了一会儿,随后爬上了上官无衣的背,一双手扣住上官无衣的身前:“师兄,我来打伞。”
就这样,闻瑾打着伞,上官无衣背着他一路走回了逐月轩。
当时看见闻瑾凄凄惨惨戚戚那样,心里真是愧疚的要命,可是眼下回头想想,这人在他面前或是纯良无害、或是可怜巴巴的模样都是装的,他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上官无衣想起从前玄烨向他告闻瑾的黑状,他还觉得是玄烨度量不够,故意找闻瑾的茬儿,现在想想,保不准还真是错怪玄烨了。
他养的哪里是朵白莲花,简直是朵黑心莲!
要说这闻瑾也真是够厉害的,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还真把他骗的一愣一愣的。
上官无衣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自己在淋雨。
从前孤身一人的时候,见天色不对总会出门带把伞,或是用个避雨诀,后来,多了小尾巴似的闻瑾,他出门再不用自己打伞。
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大部分的伞面都是靠着他这边的,许多次,闻瑾的大半边肩头都被雨淋透了。
习惯这种东西实在有些可怕,突然独自生活,竟连最简单的法术都忘记了。
上官无衣自嘲一笑,怎么又想起他来了。那人被自己刺中一剑,如今或许正在万境归一排兵布阵,算计着如何报仇雪恨吧。
上官无衣踱回阿青家中,屋顶已经被修好,也幸亏老陈修补的及时,否则这破屋子被水这么一灌,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上官无衣带回一身水渍,堂前的桌子上摆着几盘热气腾腾的菜,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
阿青从一间房中出来,看见上官无衣落汤鸡的模样,诧异道:“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上官无衣有些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道:“陈伯呢?”
她急忙转身回屋,拿了条干毛巾出来,一边应道:“回去了。”
上官无衣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的一刹,突地想起一个问题——陈伯回去了,老瞎子卧病在床,不可能下地,阿青在自己面前,那么,在厨房里的是谁?
上官无衣看向桌面,上头摆了四副碗筷。
锅铲装好菜,厨房里没了动静,一阵极为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在他被囚禁的那几个月了,这脚步声他听了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