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房间内点了一只蜡烛, 烛火不甚亮，只能勉强看清房间内的大致情状。

床头边上摆了一根拐杖, 这根细长的拐杖与他的主人一样被岁月蹉跎，拐杖上并无复杂的花纹，只剩下光滑又粗糙的一面。

阿青蹲在床头：“ .................放心吧, 他们都是好人, 你有什么话，尽管对他们说。”

老头嗫喏了几下嘴巴：“你.................你.................出去，我.................我与他们.................他们说。”

阿青不明白他为什么叫自己支走，却并没有忤逆他的意思，在上官无衣与闻瑾进来时，独自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瞎老头、上官无衣、闻瑾三人。

瞎老头撑着胳膊，想要坐起身，可是因为太虚弱，咳嗽了几声又倒回了床上。

他的眼睛对着黑黢黢的黑暗, 像是一副丢掉灵魂的躯壳——————他已经活得够长了。

“终于来了。”

他知道自己会来？

瞎老头笑了几声, 那声音像是秋风扫过枯木发出的“嘶嘶”声。

闻瑾道：“阁下可是枯叶真人？”

听到这个称呼，瞎老头沉默许久，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四十多年了, 已经四十多年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闻瑾一拂袖，四面亮起鬼火, 将房间里的阴霾点亮。

“年轻人, 你能否前来扶我一把？”

上官无衣走上前去, 小心翼翼将枯叶扶靠在床头, 他这才看清，枯叶的两只眼睛上结了痂，这并非是天生残疾，倒像是被什么人弄瞎的，他的右手手腕上还有一道害人的疤，触目惊心。

枯叶缓了口气，许久后才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快死了。”

他说这短短一句话，便喘了三口气，末了还重重咳嗽了几声。

任凭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半只脚踏进黄土里的人，的确是快不行了。

他这般虚弱，上官无衣都不敢出声打断他，生怕一个意外他就突然驾鹤西归了。

枯叶道：“阿青是我捡回来的孩子，她是个好孩子，有些事她不知道为好。所以这些话，我只告诉你们。”

上官无衣道：“枯叶前辈，你尽管说，我答应了阿青姑娘，一定完成你的愿望。”

枯叶道：“四十七年了！整整四十七年，我隐姓埋名，躲避仙道，生怕被人找上门来。咳咳咳咳————————”

上官无衣为他顺了顺气，他很好奇当年仙道炙手可热的神算子为何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枯叶苦笑了一下，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这件事，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六十多年前，涧水还在秦歌王朝的管辖下。

当时的皇帝十分仰慕修真之道，甚至鼓励修真之士考取功名那个，以至于整个秦歌王朝都泛滥着寻仙问道之风，不论是穷苦或是富贵家的百姓都将自己家的孩子送到各仙门中历练。

那时候琴魔还窝在万境归一中，与仙道两不相犯。

问道之人数不胜数，弟子资源充足，仙门也跟着挑剔起来，不似现在修真之人人数稀薄，管他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是个人都能进入仙门修行。

枯叶本不叫枯叶，他生在一个官宦人家，祖上是镇守边疆的副将，姓陆。

枯叶自小纨绔，三岁就会偷看小姑娘洗澡，六岁就会光着屁股爬树掏鸟蛋，八岁就能带人打群架，十五岁拦人花轿抢新娘，实打实的涧水小霸王。

枯叶实在令他爹娘头疼，于是在某个晚上，他爹娘一合计，决定将他送到苍云山瞿微真人门下。

就这样，十六岁的枯叶背着行囊开始了他的修真之途。

离开涧水时，正是深秋之节，瑟瑟的秋风打在脸上，他娘与青梅竹马的明/慧两眼泪汪汪地目送着他走远。

当时与他一起被送去苍云山的还有涧水的另一个小霸王————邵珲。

这两个人尿布还没扯就玩在一起，二人臭味相投，做了不少荒唐事。

途中枯叶与邵珲二人坐上了一辆草车。

邵珲坐在草车上十分兴奋：“听说修真之人能御剑、能遁光，能用法术，还能长生不死，哎哎哎，你说咱哥两儿要是学成了，回来该多风光。到时候，剑一拿，那苍云山的道服这么一穿，该迷倒多少女子。”

枯叶躺在草堆上，想起临别前明/慧闪着泪光的眼神，攥着她绣给自己的荷包：“我等你回来。”

他的心间烦闷不已，邵珲的话都成了耳边风，他只听清了自己一句话：“听说那些个法术高的，都叫什么什么真人，你说到时候，我叫个什么真人？————要不我叫个云上真人？不好不好，哎，你也给自己取一个吧。”

一片枯叶从树上落下掉在了他的头顶，他拾起那片枯黑的叶子道：“枯叶。”

枯叶真人之名，由此而来。

枯叶的求学之旅并不顺畅，他并无修真问道的天资，但是他爷爷与瞿微道长是旧相识，看在他爷爷的面子上，瞿微道长勉强留下了枯叶。

一年春后又一年冬，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枯叶毫无所得。

比起其他门派，苍云山的日子十分清苦，枯叶躁动惯了，与邵珲一同溜下山去逛花楼。

结果在花楼与人大打出手，被瞿微道长领回去受罚。

瞿微罚他去占星阁整理浩如烟海的书卷古籍，占星阁的书籍数量众多，且内容高深精妙、枯燥无味，以至于占卜一脉人少势微。瞿微以为他这等心性一定难以忍受，最后会自己下山去。

足足几个月间，枯叶许久没有消息，瞿微都快忘了这一茬，某日他前去占星阁找一本古籍。

见枯叶坐在书架下翻阅一本书籍，专注到瞿微走近了仍旧毫无所觉。

瞿微见枯叶一面看书，一面掏出铜钱起卦。

瞿微并未出声惊动他，他连续好几日来占星阁观察枯叶卜卦，发现其在卦象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

瞿微将其送到天鹫山南山仙人座下，拜托其教授枯叶占卜之法。

又三年后，枯叶学有所成，想要下山。

南山仙人告诉他，他这一去，便不能再回来。

枯叶知道，在他之前，南山仙人座下原本有五名弟子，其中三名弟子下山后皆不得善终，南山仙人是想留住他。

他们占卜，占得了别人的前世今生，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枯叶捏紧了手中的荷包，辞别了南山仙人，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滚滚红尘。

枯叶回到涧水时，陆夫人激动的涕泗横流。

枯叶并未见到明/慧，距离他上次离开已经过了七年。

他离开那年明/慧十四，七年后明/慧二十一，秦歌王朝的女子大多在十五六就会婚配出阁，那明/慧………………

他娘告诉枯叶，明/慧并未出嫁，她还在等他，她马上就来。

一群枯叶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在明/慧来之前拉走了他。

“你说说你，这么久没见了。我可听邵珲说了，在那山上是要禁欲的，来来，哥们儿带你去春花阁开开荤，今晚，咱们几个不醉不休。”

枯叶没有拒绝，这七年来，他在山上过着清道夫一般的生活，想念人间的繁华依旧很久了。

那日，他在春花阁里一夜春宵，后来听说，明/慧在陆家的前院等了他一宿。

“那七年并未能改变我的浪荡，是我对不起明/慧………………后来，在父母的安排下，我与明/慧成了亲。因为在山上呆了太久，成亲后我也没能闲住，四处与人吃喝嫖赌。那时候家里的境况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可是我尚未发觉，直到我的父亲去世，因为我欠下的赌债，竟连一口棺木都买不起，最后还是明/慧典当了出嫁时娘家给她置办的首饰，我爹才能入土为安………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父亲去世，陆家的顶梁柱突然塌了，陆夫人跟着病倒，家丁丫鬟们走的走，散的散，原本人声鼎沸的陆府突然门庭冷落，草木零稀。那时候，明/慧正在怀孕，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到了枯叶肩上。

他浪荡惯了，从前无论他做了什么，身后都有陆老爷给他收拾烂摊子，眼下，他爹死了，什么都没了。

枯叶仍旧混迹欢场，夜夜买醉不归。

某日深夜，枯叶在春楼买醉，他娘突然病重，大夫说快不行了。

挺着大肚子的明/慧出门找枯叶回来，前夜刚下过雨，长着青苔的路面打滑，明/慧滑倒在地，下身血流不止，幸好被经过的人送去了医馆保住了性命，只是孩子没了。

枯叶的岳父拿着鞭子狠狠抽他，将明/慧接回了娘家。

这时候，曾经一起上苍云山的邵珲回到了涧水，找上了家门，他劝枯叶为人占卜。

原本枯叶意欲听从大师兄对他的告诫，不要轻易为人占卜，可是当时他实在走投无路，于是开始为人占卜换钱。

他的卦象看的极准，逐渐的，枯叶在仙门中声名鹊起，甚至累了万贯家财。

有了钱财之后，他又开始纵情声色，浪荡度日。

他娘临死前，紧紧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一遍一遍地喊他的乳名。

他知道，他娘这一辈，最放不下他。

他对她娘说：“娘你放心，我一定重振陆家，把明/慧接回来，一家人在一起。”

他娘这才合上眼。

亲眼看着她娘的棺木入坑那天，枯叶决定金盆洗手，不再算卦。

其实他骗了他娘，在他重新赎回宅邸那天，明/慧来找过他，当时他从春楼里包了一个新来的歌姬。

他们二人在花园里嬉闹时，正被明/慧撞见，明/慧见了扭头就跑，他想追上去，那歌姬拉住了他，枯叶终究是没有追上去。

反正明/慧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日再去给她道歉好了。

第二日枯叶前去明府时，明府已经人去楼空，他这才知道，明家早就打算搬走，明/慧放心不下他，一直在等他，可是他明明已经回到涧水，却并不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