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本是六朝古都,白日里十里长街, 人声鼎沸, 江面来往商船络绎不绝,夜间灯壁辉煌, 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而缭乱众人耳目的繁华背后, 有一批在挣扎在温饱边缘之辈,他们其间有牙牙学语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生下一刻便被父母抛弃在泥泞的下水沟里,亦有稚嫩孩童, 年纪轻轻便受尽世间冷眼, 深知世间冷暖悲欢……
“喂,小十一,给。”一个十四五模样的少年蹲坐在不起眼的街角,从怀中摸出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不过九岁的孩童。
白面馒头上沾了些灰,被唤作小十一的孩童毫不在意, 张嘴啃了一口。
“老大, 小十一!”狭窄肮脏的巷子里又跑出七八个光着脚的孩子, 年龄不过十岁出头。
这些孩子无一不衣裳褴褛, 蓬头垢面。
他们因各种原因被父母抛弃,常年混迹在这条肮脏狭窄的巷子里,而后为了生存抱成团。
排行十一的孩童年方九岁,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小, 也入伙最晚, 可是他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主意最多,其余十人多数都听他意见。
他们今日每人都能分到的白面馒头,便是昨日的战果。
昨日小十一注意到一个面生的少年误入此处,他跟在那人身后观察良久,发现那是个前来寻人的外乡人。
于是在心中算计了一番,叫上几个兄弟,在巷道中堵住了少年。小十一躲在墙后,看着兄弟们上前与那少年缠斗,本以为以十打一总该轻易得手,没曾想那少年是个练家子,竟将一干人都打趴下了。
在少年将老大老五压在手下时,小十一手中拿着块锋利的石头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走到少年身后,在他回头时,面无表情地将石块砸向他的脑袋。
少年噗通一声倒地。
老大站起身,口中啐出一口吐沫,泄愤地踹了少年好几脚,其余的弟兄也都围过来将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才解气。
而后搜刮干净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财物,又将他的衣服剥了下来准备去当铺典当。
临走时,老大不放心道:“咦?他要是去报官怎么办?”
老五道:“不过是个外乡人罢了,怕什么!走吧走吧,他都被搜刮的什么都不剩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余几个弟兄却为难起来:“最近官府抓的紧,他都看到我们的脸了。”
“对啊,老大前几天才被放出来,还被那该死的捕头打了一顿,要是再进去……”
话音未落,老大拿起那块沾血的石头走到那赤-身裸-体、昏迷不醒的少年身前,举起石块“啪”一下一下地往他脑袋上砸,砸的那人血肉模糊,看不清原貌,这才放下心来。
他随手扔了石块,站起身来笑道:“这回没事儿了,我们走吧。”
其余几个兄弟快活起来,赶去当铺典当少年身上的玩意儿去了。
独留小十一一人立在散发着浓烈腥臭味与血腥味的巷子里,默默看着少年泡在下水沟里的尸体。
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冷淡的走开了。
“我吃饱了。”小十一将还剩下一半的馒头塞给身边的兄弟,而后站起身,转身离开了拐角。
小八奇怪道:“老大,最近小十一总是瞧不见人,他干嘛去了啊。”
老大道:“你管他呢,小十一总有办法搞点钱回来,你呢,你呢!”说着恶狠狠地拍了他几下脑袋,小八畏畏缩缩地护着头,顿时不敢吱声了。
肮脏巷旁的烟醉街酒楼林立,商铺鳞次栉比,是与肮脏巷全然不同的观景。
小十一坐在街头,面前摆了一个碗,看着街面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些人路过他身前叹一口气:“哎,真可怜。”大方些的会施舍上一两个铜板,多数人只叹一口便无声走开。
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漫不经心地坐在街边看人来人往。
“怎么又是你这个小叫花子,诚心来抢地盘的是不是!”
两个身量比他高出许多的乞丐手里撑一根棍子,一手拿着个破碗踹他两脚,其中一人毫不客气地将他的碗踢到大街上,有人差点因此滑了一跤:“这谁扔这的破碗!”
那人视线扫过来,另外两个小乞丐赶忙让出一条道,指了指坐在地面上的小十一。
那人光着膀子,五大三粗,走过来就是一脚,将小十一踹翻在地,鼻血流出。
而后还不解气,又将人拎起来连扇了好几巴掌,扇完后还嫌脏了他的手,赶忙走到一侧的酒楼前的水缸舀了一勺水洗手。
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被他打翻在地的小乞丐一眼:“今天真他妈的晦气!”
小十一匍匐在地面上,半晌一动不动。
“谦哥,他是不是被打死了。”一个乞丐诺诺道。
另外一个被叫做谦哥的乞丐上前去刚想踹上他两脚看看他死了没,小十一突然动了动。
他挣扎着起身,脏污的头发都粘在了一起,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头发望过来,透着摄人心魄的杀意。
谦哥被那眼神震撼,怔怔收回了脚。
直到小十一从地面上爬起身,捡了碗钻进巷子里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见了鬼了,刚刚那小子什么眼神啊。”
小十一并未走多远,方才那个胖子踹他那几脚实在是狠,扇他的巴掌也一点都不留情,扇的他两眼发昏,脑袋嗡嗡。
他随意顺着墙角靠下,小心翼翼地掀开破旧不堪的衣物,露出了瘦的肋骨嶙峋的肚子,上面满是红色的血丝和青紫。
他痛的倒吸了一口气,心里怨毒的想着迟早有一天,他一定要杀了那个胖子,还有那两个乞丐,所有欺辱过他的人他通通记下了他们的脸,有朝一日,一定要将他们生吃活剥方能解恨!
身后传来“咿呀”一声,门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穿着红白相间襦裙的女子,女子见门口坐了个孩子,又瞥见他满身伤痕,急忙走到他身前蹲下,用手比划着问他:“你怎么了?”
见来人,小十一急忙将衣服挽下,将满身伤痕挡住。
他冷着脸,看女子一副心焦的模样,而后她站起身又跑回来门内。
小十一扶着墙站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又跑出来,见他不在原处,在巷子四下寻他。
女子跑出好一段路,才找到小十一。
她一把牵住小十一的手,气喘吁吁地比划着什么,可是小十一看不懂。
他垂眸看着女子握着他的手,心道,她不嫌自己脏吗?
女子平缓了一下呼吸,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在抚慰他。
紧接着,女子在他身前蹲下,伸出手去轻轻掀开他的肮脏不堪的破衣服。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
那女子从怀中掏出药瓶,小心翼翼地将伤药抹在伤口处,期间,女子总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目光瞄上他几眼,生怕触到他的伤口,将他弄疼了。
他自记事起就生活在肮脏与贫穷之中,他的母亲是个妓女,父亲不知是哪个嫖客,他从未感受过母爱,每日迎接他的除了大骂就是母亲撕心裂肺的绝望哭泣,她说他恨他,都怪他他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母亲年老色衰,被赶出了青楼,最后被一个男人骗的七晕八素,将她骗的一无所有连命都没剩下,而后那个男人见他一副好皮相,要转手将年仅七岁的他卖去春楼做他母亲的勾当。
那晚,他趁男人酒醉,从厨房拿了刀冲着他的心口捅了三十八刀,又将他的脸皮割了下来喂狗。
杀了男人的那宿,他钻进了一辆马车逃了出来。
后来的两年他去了许多地方,走到哪里都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乞丐,没人看得起他,就连一条野狗也能踩上他一脚。
他从最肮脏恶臭的泥泞中摸爬滚打到现在,早就不再相信人心,早就不再相信世界会有什么真善美的存在。
只是,此时此刻,他竟被人如此温柔的对待着。
他的母亲总是咒骂他,恨不得将他摁进粪坑中淹死,他名义上的继父整日叫一群狐朋狗友来家中聚会,对他上下其手。
他一直生活在肮脏的底层,人生第一次,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人如此珍重而小心地为他涂抹伤药。
小十一冷冷看着女子的动作,忽地挥手甩开女子,药瓶被打落在地,女子踉跄坐倒在地面上。
小十一转身逃跑。
那晚,他与兄弟们坐在屋檐下,外头下了雨,很冷,他们一群人缩在一起相互取暖。
小十一抬头望着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出了神,他垂下头掀开衣服,那伤药很管用,血丝都止住了,也不沾衣服。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总不自觉想起他逃跑时那个女子看他的眼神。
小十一摇摇脑袋,想把女子的脸甩出去。
第二日,小十一又去了烟醉街。
那两个乞丐早到了一步:“哟,你还没死呢,昨个儿下那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被打死也要被冻死呢。”
小十一只看着他们,一双漆黑的眼睛比他还要锋利上几分。
谦哥不由有些畏惧他的眼神,可却不能在自家兄弟面前失了面子,他站起来,借由高度上的优势,将小十一完全笼罩在阴影下:“看什么看!信不信我一脚就能把你踹死!”
小十一向他吐了个唾沫,转身就跑进巷子里,谦哥瞬间暴跳如雷,追了上去。
毕竟他人小腿短,没多久就被追到,谦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将他扇到在地,小十一听着谦哥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身后紧紧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是他当年杀那个男人的刀,时间久了生锈了,昨晚,他磨了很久。
在谦哥就要走到他跟前时,脚步声突然停了。
透过发梢间的罅隙小十一见谦哥点头哈腰地接过两个肉包子,而后便走开了。
一个人在他跟前蹲下。
是昨日的那个女子,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头发上插一根白玉发簪。
女子手里端着个碗,递到他跟前,用手比划着做了个吃的动作。
小十一不动声色地收了匕首,有着怔怔的想从碗里拿一个包子。
那女子却将整个碗都塞到了他的掌心,碗很大,要他的两只手才能捧住。
他捧着碗,女子的手扶着他的手,掌心内外皆是温热一片。
女子比划着手势,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她方才走出来的门口,意思简洁明了:“日后,你饿了,就来这里。”
小十一从碗里拿出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生怕她反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女子笑他他的模样,怕他噎着,用手势比划着:“别着急,慢慢吃。”
而后站起身,走进了门内。
她转身走进门内的那一瞬,小十一的动作恍然慢下来,他一口一口的用力的咬着包子,眼睑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放下碗,从碗里拿走了剩下的几个包子揣进怀里打算离开时,女子又走了出来,牵过他的手,将那几个包子又放回碗里,小十一紧紧护着包子:她果然反悔了。
他往包子上啐了几口唾沫,可是女子丝毫不嫌他脏,指了指包子,又指了指碗:“这个碗你可以一起拿走。”
她牵过小十一坐在屋檐下,看到她掏出药瓶的那一刻,小十一愣住了。
他怔怔的看着女子如昨日那样,小心翼翼的掀开他的衣服,为他涂抹伤药,这一次,小十一没有再推开她。
可是女子刚为他抹完药,小十一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了,跑出几步记起包子没拿,又跑回来,将碗揣进怀中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