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得了个小感冒,但是引发了肺炎和心肌炎,”医生翻着病例,“老年人是这样的,并发症压不下去就会很严重,这会儿换季,快到冬天了,估计这次会比较艰难。”
听到这话的时候,肖沥看了看窗外,窗外依旧阳光灿烂,在这座山里没有什么冬季,甚至连秋季都不存在,他不知道为什么卢先生的身体会知道冬季到了,自己该病了。
卢先生没有让肖沥离开的意思,他紧紧的拉着他的手,肖沥明白他的意思,他找医生要了一个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需要在这里呆多久?”护工问。
医生并不知道护工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家属的话就让他呆在这儿吧,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晚了,这大概是回光返照。”
护工咋了咂嘴,没有说话,退了出去。
现在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了,还有的就是心电图的声音,肖沥拉着卢先生的手,他的手枯瘦如柴,肖沥安慰他:“我不走,你休息一下吧。”
卢先生冲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他长叹了一口气,睡了过去。
这次他没有做梦,他睡得很沉,很安心,他感觉自己又飘了起来,但却没有茫然所失的感觉,他感到有一个有力的依靠支撑着他,一直支撑着他。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满头大汗,但身体轻松了很多,那种晕眩虚脱的感觉已经渐渐离他远去。
“肖沥?”他有力气扭头了,他看到了肖沥。
肖沥帮他擦了擦汗:“医生说你度过危险期了。”
这一觉中,卢先生的高烧退了,就连血项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我……又从鬼门关过了一次……”卢先生喃喃地说,他抬眼看了看急救室的大钟,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
肖沥给他倒了一杯水,帮他润了润嘴唇。
“我已经九十六了,我想我可能没下次机会了。”卢先生努力想要坐起来一点。
肖沥赶紧给他垫了个枕头:“你是有话想对我说是吧?”肖沥朝外看了一眼,“医生已经去值班室睡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
“……”卢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是有话想要对你说,人啊,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情不弄明白……好像都死不下去。”
肖沥明白他想说什么:“那你说吧,我会尽力而为。”
卢先生举起手在他头上摸了摸:“肖沥,你怎么就这么优秀呢,你说你那个缺德爸爸怎么就能生出你这么好的孩子呢?我儿子就……哎……不过不一样,我也缺德,我生出个缺德的孩子是正常的……”
卢先生开始讲他的事情,他从1942年,他二十岁刚才加工作开始讲。
“那时候还是解放前呢,我在这里当医生,这里也不是什么医院,这里其实是个军事要塞,日军修的。”
怪不得……这里的建筑根本就不像是正常建筑……
“当时这个要塞就很大,占据了整片山坳,日军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离滇越边境很近,当时为了修这个要塞把这儿周围山上的几万老百姓全都强召来了,所以才能把这儿修得这么大……这么好。我是个医疗兵,和自己的队伍走散了,投降来的,大概是看我是医疗兵,他们没有弄死我,我就在这儿干起了活儿。”卢先生喘了口气,“后来日本人输了,这片地区就归国军政府所有,我给管事的人塞了钱,他们也没追究我,我就继续在这儿干,一直干到了解放。当时我就在想,我的日子怎么就过得那么顺呢?日本人没有弄死我,国/民政府没有追究我,就连解放了我都没有被揪出来。然后,1957年,我还重新娶了老婆,生了儿子。”
说到这里,卢先生自嘲的笑了一下:“这小子真像我啊,聪明,一脸的聪明,他后来也上了医科大学,他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爷俩合集着把这综合医院改成精神专科医院吧,这里交通又不通畅,病人又穷又少,赚不到钱。改成精神医院多好,那些有钱人巴不得吧自家的精神病送远一些呢,我们不会缺生意……当然,实际也是,我们生意好多了,那时候是1977年,不兴拿死工资了,赚钱就是硬道理。”
“那时,这个医院就在干这些黑暗的勾当?”肖沥插了一句。
“是啊,日本人留下的焚尸房都是现成的,我们生意越来越好,甚至还劈出了养老院,哼,”说到这里时卢先生冷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做院长,我儿子做副院长,我管着医院,他各处拉’生意’,直到某一天,他把我,他亲生的爹,也当成’生意’来做了。”
那年,卢先生的儿子三十五岁,他依旧是满脸聪明的样子,他厌倦了头上还有一个院长,他决定把卢先生和那些他拉来的生意一并关进他新装修好的“养老院”。但意气风发的他不知道这是山外有山的’陷阱’,他以为他是猎手,结果他本人才是猎物。
“不知道他的合伙人是谁,现在想来,其实对方是想一下除掉我们爷俩,他对我动手的时候我意识到了,但晚了,他也不相信我。”卢先生脸上满是自嘲,“他竟然不相信我。”
当时医院归属为了私有制,法人代表自然是卢先生,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儿子却为此不满,他觉得整个事业是他撑起来的,他才该占大头。他以为他是螳螂,却不知黄雀在后。
“你怎么知道他也被骗了?”肖沥问。
“因为到现在为止,法人代表都还是我……”卢先生喃喃地说,“……做一家背负了无数命债的企业的法人代表算什么好事?”
从一开始,他的合伙人就只是想除掉他,架空卢先生而已。
“我落到现在这个田地,其实罪有应得,我不该奢望什么……想起那些被我害死的人,我也没有理由去奢望什么……但我……”卢先生干涸的老眼流出泪来,“我死前还是想知道……我那个缺德的儿子……他当年死没死……他是不是还活着……”
宁静的急救室里,老头在啜泣,他心中满是怨恨,悔恨,和不甘,他为自己向肖沥提出的要求而感到愧疚,因为如果不是他,肖沥这样的孩子不会来经历这种非人的虐待。他觉得肖沥该拒绝,不止该拒绝,还应该恨他!
“好,我帮你查。”肖沥说,他没有带任何感情。
“……”
肖沥知道他想问为什么,他冷冷的说:“因为我没有像你这种关心儿子死活的爸爸,单纯就是羡慕,不为其他。”
肖沥嘴上这么说,但他知道这是谎话,卢先生的身份他不喜欢,他的儿子他也不关心,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他知道卢先生是真的要死了,这是一个临死之人的乞求,就像他,其实他也是临死之人,所以他明知道不能给别人未来,却自私的想要拥有对方,他也很低劣……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盼望,既然他拒绝不了自己,他也拒绝不了卢先生。
卢先生病危的事,不是小事,肖沥还没到他病房的时候,院长已经把他要见的人都召集到了房间。他们一起商量了卢先生的事情,他们可不希望卢先生死,他们说有必要给他从外地再请个专家给他重新做心脏手术。
散会的时候,院长叫住了教育负责人。
“屈杰还在禁闭室?”院长问。
“是的,一直关在禁闭室。”教育负责人回答。
“到时候了就换个地方关,别老在禁闭室,禁闭室关久了会出毛病的。”
“院长,我建议你不要再对他抱有什么期望,他就是个疯子,你别忘了,之前他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他杀人的时候可不管对方是不是重点治疗对象。”教育负责人的语气充满愤恨,“我建议直接给他一针巴比妥酸盐。”
“不要这么极端啊,”院长好言相劝他的教育负责人,“他还有用,未来说不定还是你的得力助手,你要学会和他人合作,好了,这次就定了,你给他换个地方,给他点活儿干,他会很感激你的。”
说完这话,院长逐客了,教育负责人出来时,发现医院的负责人还堵在门口没有走。
“喂,你说如果法人代表这次熬不过去,院长会怎么做?”这个人讨好的问。
“我没兴趣。”听到问题的人不准备搭理这个对秘密一无所知的圈外人。
“喂!喂!这可是法人代表!”医院负责人冲他的背影喊,但对方理都不理他就走了。
“什么毛病……”医院负责人冷哼了一声,“……不会根本不知道啥是法人代表吧?哼,真的建议你多读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