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季李二人,所处的位置同大部队相距甚远。
密林中寂静无人,远处有淙淙的流水声,冥冥中指引着李墨白向深处探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幻境与藏品馆那些不同,是专门为他而设的。
季名远被弟弟拉着疾行,小纸人落脚轻飘飘的,融入风声之中。树木渐渐稀疏,缝隙中透出河水反射的光亮。一片白影闪过,像是衣袍的一角。
李墨白见状,连忙止住脚步,悄悄向外窥视。
河边光滑的石块上,立着一个修长的男人,白色长袍,木簪束发,作道家打扮。这人赤着脚,像是刚刚出浴,正在整理衣袍。方才一闪而过的白影,就是他披衣的时候甩开的白袍,此时衣襟尚未完全掩映,下面的身体竟是裸的,隐约露出一条大白腿。
男人撩起衣角,转身蹲了下来,拾起脚边一件破洞的麻衣,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起。他拍了拍包袱,嘲笑地摩挲了一下脑门,抬起头望天。
这男人面容漂亮白皙,本来不小的眼睛总爱眯缝着,显着有些痞气。躲在树后的小纸人,此时却愣住了,他并不曾见过这张脸,却熟悉这个人。
无怪李墨白觉得熟悉,设下此处幻境的本就不是老树仙,而是眼前这位年轻男人。
男人整理好行装,并没有上岸穿鞋,而是环顾四周景色,抻了个懒腰放松起来。望着眼前清凌凌的河水,他感到有些口渴,伸出食指向下轻点。就见河中之水不受引力,化作柱状水龙,流入男人的口。
“噗……”男人呛了一口水,喷得满身都是,一股臭脚丫子味。
李墨白这时也没忍住笑出了声,他闪身出了密林,走到河边,提起两支恶臭露底的鞋,给男人送了过去。
“呸呸,哪来的小孩,笑我?”男人吧唧着嘴里的余味,想要漱口找不到水,想要擦嘴又舍不得衣服。
小纸人引了祖树的灵泉,用双手捧着喂给男人喝,再用手背擦干他脸上的水。
“谢啦,小哥儿。”男人摆摆手,示意自己喝饱了。衣襟湿了一大片,他叹了口气,勾着脚趾准备穿鞋。
李墨白直接蹲了下来,捧起破鞋就给对方送过去。男人受宠若惊,忙道“不必”,抢过两只鞋一脚一个穿上了。
远处的季名远也惊了,他只是落后一些走出来,便看见他家小宝贝忙前忙后地侍候。这男人是何方神圣,自己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鞋不用换一双?”小纸人见不得对方的狼狈样,皱着眉问。
“衣服还是靠卖脸赊来的,你看我长得像鞋吗?”男人无所谓地说,“反正衣服长,道爷我正好体验一把大闺女逛街,足不出户。”
李墨白拉过满脸问号的季名远,小声在他耳边无奈道:“他是我师傅。”
这邋里邋遢的年轻道人就是小白的师傅截一,这时候他修行时间还不长,显然还没有日后那牛逼哄哄的模样。
截一年轻的时候,混得十分落魄。破烂的衣衫、漏洞的布鞋,污渍积满他那张原本帅气的脸。若是给他一个碗,怕是张口就能唱出一段完整的莲花落。
树仙备下的蒲团还剩三个,等的自然就是他们几人。
老树下,远来的客人席地围坐。树仙斟茶待客,茶杯大如斗,巴掌大的茶壶却似泉水源源不断流。没有人端盆牛饮,因为他们关注的是眼前,一杯一世界。
“这是孟雅人偶的源头。”钟黎家学渊源,一眼就看出门道。
树仙捻须微笑,向自家晚辈露出赞许的神色:“不错,人偶是以我每年遗留的断肢雕琢而成,他们认为这些残肢有灵,其实不然。是我将灵力,通过根须灌注到地脉之中。所覆盖的范围,万物都受到滋养。”
“雷劫将至,这次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孩子们没有我的庇护,迟早会散,会离开。这些年陪伴他们,我生了太多凡心,放不下,想留些延续。”老树对挚友说,“截一道友,日后这些孩子们若有危难,烦请照顾一二。”
截一早就收起那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正色道:“一切有我,您放心去吧。”
得到许诺后,老树将茶壶握在手中,轻磕了一下壶盖。茶杯内,画影不见,恢复为平静反光的水面。
老人的身子向后靠,皮肤细微抖动,显现出枯槁的筋络。小鹿意识到什么,从方征怀里挣脱,叼住老人的衣角,不安地摇晃。树仙安抚地冲着小鹿笑了笑,枯槁的手拍向它的头,以眼神向挚友告别,随即消失不见。
夕阳下,古树金色的叶子纷纷掉落,触及地面消失不见,为大地又添了一层不似阳光的金黄。木制的茶壶静置于蒲团之上,再没有老人的影子,徒留小鹿茫然四望,“呦呦”鸣叫不停。
老树放弃了成仙,化尽修为滋养大地,将希望融入枝干之中,一代代传承,最终催生了一族草木精灵。
树下众人震撼,小鹿悲鸣,钟黎被泪水模糊了眼。小野鹿回过头,犄角轻触伏在他身上伤心的小孩,柔软的舌头卷走一滴滴泪水。
截一取出块破布,将茶壶小心翼翼地包好,收进怀里。又拉过未来弟子小白,嘱咐了几句,牵着小鹿离开了。
李墨白张开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片金黄色的叶子,是截一留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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