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郸尹对自己的敌意不是一星半点,似是长年累月的积怨,这就罢了,毕竟也不是一次,但怨愤下的关怀又是怎么个意思?
薛醍齐神色微滞,乌黑的眸子注视着姒郸尹,一动未动,想将他看透,脑子里却始终团着一团浆糊,乱糟糟的,完全不能集中精力。
屋檐雨水哗哗,冲刷着台阶,伞顶滚下的雨脚溅湿了两人的袍角。不少官吏冒着雨往这边跑来,经过二人时,都略停了停,道一声“枢相早”、“大王早”,又忙不迭地跑进官署。
姒郸尹神色尴尬了一瞬,目光扫了扫,见已无人经过,方摸着鼻子含混地说了一句,“当我没说。”
薛醍齐伞柄上的手紧了两分,突出青白色的指关节。她笑了一下,“说了就是说了,如何当作没有。我只是好奇,大王和我,曾经可有渊源?”
姒郸尹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在她跟前回回栽跟头,任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扎心,将他一颗火热的心扎得稀巴烂。
这个女人年纪大了,官也大了,人却没变,翻脸堪比翻书,缺心少肺,薄情寡义,和在西疆时没什么两样。
她要是个男人,早按地上捶了。
姒郸尹憋着一口郁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觉自己存粹是上赶着找虐的,没什么紧要事干嘛非得跟来。
他干巴巴的道:“不熟,不认识,没见过。”
如果没有,那些肌肤相亲算什么。
人生好没意思啊,活得还不如营.妓。
姒郸尹垂下头,敛着眼皮,一副丧气模样,像一只被主人遗弃在雨中无家可归的小狗。
薛醍齐都觉出他的可怜来,摸了摸鼻子,心道是不是太过火了,触到了伤心往事,便又出言补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请求大王,若是曾有冲撞得罪之处,还请宽宏大量,不要与我计较。”
“哦。”你还不如不说。
姒郸尹心中烦躁,恹恹地抬眸,又见到了那位长相还算可以却颇不识趣的官吏,心道:哪都有你。
郭象只是路过而已,碰巧又遇见他二人,且气氛僵持,似有不小的争执。
饶是他木讷,也察觉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站在那儿迟疑了好一阵,直到姒郸尹朝他看来,才迎雨上来见礼。
他道:“枢相还未去政事堂?”
政事堂任免三省及枢密院官员,事关重大,薛醍齐也要前去商讨。
薛醍齐点头,“随后就去。”
郭象在两人间看了看,心中虽也好奇,但不会过多关注,道声告退,冒雨走开了。
两人的伞面都已湿重,姒郸尹更是有半个肩膀被打湿,泅出浓重的颜色,他却浑然不觉。
薛醍齐留意到了,盯着那块看了看,不再多说,捉袖向他揖了一礼,转身跨入院门。
回首再看,见他还不走,颇是无奈,又不知是哪句说得不对,索性道:“我只是月事腹痛,并非要死。”
姒郸尹淡淡地“哦”了一声。
眼睛又倏地睁开,颊边腾起两抹红云,在这灰蒙蒙的雨天格外醒目。
怕她看出什么,姒郸尹尴尬地压低了伞檐往外面去。
阶下有一名迟到的小吏,冒冒失失的,吓了他一跳。但颜面不容他失态,姒郸尹即刻板起脸孔,恢复到人前那副冷峻面容,“我和枢相谈点军政上的事情。”
他捏拳咳嗽了两声,缓缓步入雨雾。
小吏挠着脑袋,满目疑惑。
他没问什么呀。
心道怪哉怪哉,全然忘了自己迟到的残酷事实,等他回过神,西府最高长官已如煞神般站在眼前。
煞神鹄立在檐下,微微地对他笑,“二十小板,自去刑房领罚。”
薛醍齐逮了一波散漫懒怠的大小官吏,略施小惩,将一帮尸餐素位的庸才收拾舒坦了,才不急不慢地往政事堂里去。
会议开始已经有一会儿了。
姒郸尹夹坐在几个老头当中昏昏欲睡,看几个老头为了两个闲缺争得面红耳赤,默默地掏出一张帕子,擦了下脸。
他大概是唯一不热衷插手政务的朝官了罢。
入政事堂以来,虽把手头的活扔给属官吏员去做,自己就做个汇总上交,看似已经轻松无比,却依旧忙如狗。
光是每日要看的那些案牍公文,一忙起来连口水都喝不上。
事多不说,还整天吵,吵了不算,还非得要你表态。
表你祖奶奶的态。
他只想安静地做他的闲散王爷。
擦完脸上的口水,姒郸尹将帕子又默默揣回袖袋,手拢在袖子里,塌腰歪在圈椅里,懒懒地打着哈欠,偶尔点头表示同意,偶尔摇头表示无法苟同。
点头摇头,无聊到快要睡去时,刘待举那道宏亮的声直愣愣地钻进耳朵,震得他头皮股股发麻。
姒郸尹坐直身体,左看右看,才看见隔扇口紫服公服的薛醍齐走进来,在唯一空出的圈椅撩袍坐下。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嘴角,又蓦然醒神,自己睡觉并不会流口水。
就因从前她常说他睡相不好,爱流口水,便当了真,后来才知是她戏弄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