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檀香味不知为何愈发浓厚，呛得楚关月几乎留下眼泪。吕大人逐渐也缓过神来，以袖拭泪。

一时间，祠堂无声无息，恍若无人。

楚关月涩然道：“可他们丧命近千人啊！”

吕大人恨声道：“可他们哪一个跟我彦儿的死脱得了干系？他们有哪一个人能说自己不阴险歹毒？有哪一个不是其心可诛？”

是了，正如冲破堤坝的洪水没有一滴是无辜的，王家滩那些人也没有一个是无罪的。

良久，楚关月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就算如此，犯错的也是王家滩无良的商家。他们固然恶毒，你这一冲可连带着无辜的孩子一起死了，稚子年幼，何其无辜？”

吕大人抬起头来，冷冷道：“他们的孩子无辜，那我的孩子就不无辜了么？他们的孩子是人，我的孩子便不是人么？他们蓄意害我儿害他英年早逝，可没有考虑到我儿何其无辜。那为什么我就要对他们的崽子网开一面呢？”

楚关月噎住，久久无言。

吕大人似乎是把心底的郁结一朝说出来十分痛快，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说起这个，还跟何大人脱不了干系呢！彦儿病重之时换了三个大夫，三个大夫受他指使，加大了药量加速了彦儿的病情。那五百两银子，便是那何大人送给那三个大夫的买命钱！”

他的眼眶布满血丝，抬起头来坦然与楚关月对视，恶狠狠道：“五百两，就是我儿的命钱！”

楚关月内心酸涩不已，不知此刻该安慰他还是该斥责他。

吕大人似乎失去了理智，怒吼道：“忘恩负义！都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

“不，”楚关月缓缓道：“至少有一人不曾忘恩负义，背叛于你。”

吕大人神色稍稳，转过头看着他。

楚关月认真地盯着吕大人的双眼道：“至少吕梵不曾忘恩负义，从头到尾他都拼尽全力的护着你。”

吕大人双眼的腾腾杀气顿时消散：“你说什么？”

楚关月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三年后才报仇了。他杀宁大人，指使宁小姐杀莫琢鄂，根本不是为了他所说的报仇，或者至少一大半的原因不是。他固然与莫琢鄂勾结，可他最终的目的却是替你遮掩，将你的罪行推给莫琢鄂。他虽将金子埋在吕府菜地，其目的不过是让人以为他与外人勾结陷害于你，而达到撇清你嫌疑的目的。”

吕大人神色稍暖，目光中荡起别样的情绪。

楚关月继续道：“他感念你的恩情。得知你有身败名裂的风险，拼了命的想保全你——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吕大人沉默了一下道：“其实我查过他的身世。也知道他本名林凡，所以才将‘梵’与他做名。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本也是药农，后来是被我从王家滩赶走的第一批商户。我想，如果当时没有赶走他们，他们便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吧？”

“什么？”楚关月大惊：“他父亲曾是王家滩一员？他不是说他父亲早逝？原来是骗我？”

吕大人点点头道：“他的父亲被赶出王家滩不久后逝世，孤儿寡母一贫如洗。而后他被莫琢鄂追杀不得已到我这里寻求庇佑，我当时应允后转头便将他身世查了出来。我过后查出了他身份并没有赶走他，还因为愧疚对他百般照顾。没想到这孩子——竟会因为这小小的一点恩情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

人心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有的人会因为一点点小利挣得你死我活，至死方休。有的人也会因为一点点恩情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以命报答。是好是坏，谁又说得清呢？

楚关月叹道：“本以为他是那冷血麻木的凶恶之徒，却不想原来却是知恩图报之人。可是即便如此，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仍是不可饶恕的。”

这江南决堤案，一环接一环，一套接一套。各方势力大显身手，各显神通，层层叠叠，假象重重。待到真相水落石出之时，却空留人叹息扼腕。

吕大人整理了下仪表，走到楚关月面前跪下道：“大人明察秋毫，推断如神，下官佩服不已。罪臣吕尚侯自知罪行滔天，罪无可恕，不敢为自己开脱一句，只求速死谢罪。”

楚关月定定看着他：“吕大人你知罪么？”

“我知。”

“你后悔么？”

“不悔。”

楚关月摇头道：“你就算是说一句后悔，说不定皇上开恩还留你一具全尸。哪怕这时候，你还是说不悔么？”

“不悔，”吕大人摇头轻声道：“我这一生所说每一句话，所做每一件事都不曾违背初心。就算是人生中最后一句，我亦不愿违心。”

楚关月轻笑道：“你还真是，那个吕大人啊！”

两人居然一坐一跪相视而笑。

楚关月亲手扶他起来：“此次事情闹得很大，恐怕你们夫妻都……哎，吕大人，你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我不后悔的，”吕大人坚定道：“夫人想必也不会反对我这样做。”

楚关月叹道：“吕大人你一生清明如风，百姓莫不交口称赞。如今却将要被钉死在污名柱上，你不觉得遗憾么？”

吕大人一派云淡风轻：“名声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清浊何须辩解，是非随人言论。”

楚关月遗憾道：“看来我是等不到那杯粗茶了。”

吕大人笑道：“是我食言了。”

楚关月怅然若失挥挥手道：“你等着，我去叫人。”

吕大人：“好。”

楚关月转过身去，突然眼角瞥过——

“你干什么？！”

那吕大人竟趁他不备想要撞柱，楚关月眼疾手快扯住了他，并死死钳住了他的手臂。

“你听我说，这件案子是非曲折，恩怨交织，牵扯甚多，一切自有皇上定夺。在这之前，你不能死，我说你……”

突然楚关月踩到一物，脚上不由得一滑便摔倒在地，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托住吕大人防止他也跟着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