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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1/2)

二十三、

覃婴很难贴切地描绘自己此刻的心境。

原以为恐惧憎厌早已将自己的善良恻隐消磨殆尽,变得麻木淡漠。可面对仇猰,什么情绪都不再流露一声不响躺在床内恹恹睡着的仇猰,他居然只是觉得不安。

怕他醒过来,更想他醒过来,不欲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猝然地离开。

覃婴不以为自己对仇猰生出了情愫。这是一种远非情爱可以归结的复杂人性。至今的人生里,这世上待他最凶恶最残酷的,与待他最体贴最呵护的,都是仇猰。覃婴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人的真实和虚伪,一如现在,他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自私地寻求傍靠,抑或本性里的良善使然,促使他独自下床来到偏室,悄悄地看一看仇猰。

前一日浑浑噩噩间听见的话总是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脑海里一遍遍搜索追寻,想可能令仇猰恐惧的根源,想尚留存在记忆中过往每一次的萍水相逢,想自己是否遗忘了辜负了重要的承诺。然而他什么都没想起,想不明白。

宫里又派过人来,君主赐下了芝草,却不是给仇猰的。就连君主都晓得用怎样的方式最是笼络这人的忠心,利大于弊,那便宁愿宠出一个嚣张跋扈的权臣来换将军武威江山稳固。由此带来的所有恩赏都不过是爱屋及乌,甚至是拐着弯地讨好。只要仇猰不结新欢,自己便是他幌幌荣誉下的一只珍兽,被向所有人展示,同时也接受一切蜂拥而至的赞美与拥护。

他该如何?

他能如何?

伤口和小腹不时隐隐作痛,让覃婴的每一步挪动都显得艰难。可他还是屏退了下人,连矜墨都遣了出去,一个人慢慢地蹭到了床边,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这个人。

彼此都不算年轻了,自己且长他两岁,江湖飘航,如若未曾遭遇权势滔天的大将军强掳强娶,攒下点积蓄大约够支付几年茶楼的租钱,能定定心心在有顶有瓦的园子里卖艺了。或许还能跟师父一样,像像样样收几个徒弟,组个班子,穷苦人拉扯穷苦人,高低有口饭吃。

如今倒是衣食无忧人前显贵,没了自由但不再漂泊,内心羞辱但养尊处优,得失之间似乎还是他攀上高枝获利匪浅了。那又因何不愿不快不得解脱?

究竟是自己不识好歹,还是世人对是非曲直的判断太过功利背德?

覃婴只觉得好难,身苦心也苦,叹息着莫不如昨日里同婆母争个鱼死网破,便叫他们母子闹去斗去情义纠缠去,再不需他爱恨里煎熬,干干净净。

“怎又哭了?”

乍然的人声让覃婴一时错愕,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仇猰,泪兀自垂落。

仇猰迟钝地眨了眨眼,缓缓抬起手,指尖够着覃婴腮下险险挂住的泪滴,勾下来,捻一捻。

“我以为你恨我。”

覃婴默了默,哽咽道:“我不知道!”

“在想什么?”

“想过去,想以后。”

“怕我死了?”

“很多人想你活着。”

“你呢?”

“我不知道!”

仇猰深吸口气,居然利落地坐了起来。

覃婴不由得畏缩惶惑。

仇猰伸手将他揽近,意外没有暴力亲吻,仅是额头轻柔地抵靠在他肩窝,仿佛是在享受咫尺相拥的温存。

覃婴不敢动,任由这人松松地搂着,耳边收闻他的呼吸,沉缓安定。

俄而,仇猰说:“对不起,是我计划得不够周密!”

覃婴身子一僵,默然不语。

“是拿你当幌子了,你怨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的。”

覃婴依旧无言。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的。哪怕你继续恨我,恨我一辈子。谁害你我打谁,天害你,我做鬼找他清算!你是我的!”

覃婴手在袖里攥得发抖。

“所以你想我死吗?现在,立刻马上,死在你面前,你想吗?”仇猰双臂收拢,紧紧抱住覃婴,声音干裂嘶哑,“你叫我死,我便死,只是今天。记住,只是今天!”

覃婴无比恐惧:“为什么是今天?”

他看不到,搭在他肩头的仇猰无声地笑了起来,全无往日的阴鸷,也不作讥诮,只是最平常最释然的笑容,疲倦地说:“因为明天啊,会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

覃婴呼吸一窒,怕得说不出话来。

遣去将军府的人寻到馨宁殿中来回了话,乐偃只是将那方转述的来言去语一一听着,脸上阴晴不明。

贴心人知他懂他,做主叫左右先都退了出去,这才放下后主子的温文端方,开言落一声揶揄:“要不要我打你一顿解解气?”

乐偃正心不在焉地摩挲腰带系结上的流苏,闻言手上一顿,抬睑乜斜:“你打我,还解气,谁解气?”

卉恂耸耸肩:“反正我没心里头不痛快。”

“你见我不痛快了?”

“那你咬着后槽牙琢磨吃了谁去?”

“吃了你!”

“哟,大白天就忍不住啦,君上近日龙精虎猛啊!”

“你——”乐偃哭笑不得,“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当面人背面妖的活宝?”

卉恂下巴颏一扬眉一挑,颇为得意:“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横竖朱果效力用完了,我也当回男人去!”

乐偃登时跳起来把人拦腰拖进怀里圈得死死的,龇牙咧嘴道:“激我是不是?老子是王,朱果要多少都有,吃撑了你!”

卉恂显得不乐意,在他怀里拧了拧腰:“凭什么呀?仨儿子还不够你挑啊?要生你自己生,我不生。”

“生也是跟你生!”

卉恂有些意外,不挣了,停下来好好地望着这人,眼底情深脉脉,话里仍要逗一逗:“君无戏言,我当真咯?”

乐偃抚他的眉,摩他腮颊,亦是认真的:“老二老三都随你姓入了卉家的籍,我还有什么不能不敢的?一辈子才多少年,就想掰开揉碎了,分派分派,跟你过成两辈子,三辈子,一直过下去。”

卉恂捧他的脸贴在胸口,很是珍惜:“我没后悔过,从来没有!”

乐偃点点头,话音闷闷的:“可我觉得不够,怎么都不够!”

君后缱绻地拥着,只是拥着,默契地没有交谈。许多年走来,诺言都已乏善可陈说不出新意,又仿佛怎样说都不足以叫心思彻底袒露,唯有这般贴近着,什么都无需说,却能你听见了我,我听见了你。

就这样待着,可以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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