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均用手摸了摸尚温热的行李箱拉杆,恍觉今昔交战,心里辗转落下几滴蒙尘的旧雨。
他低下头把情绪消化了一会。
并没有引来路人的视线——他的姿势自然,双腿交换着支撑重心,空出一只手在手机上打字,脸上摆出一点不至于传染他人的烦躁。
没有花太长时间,他重新抬起头,拖着箱子穿过三幢教学楼之一的下园。
下园后门外就是西川大学的第一大湖四猿湖,沿湖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林荫道,道中栽的是柳树,右边通向文科图书馆,左边通向学校南大门。
他向左边走了几步,一个身量瘦高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最近的树下。
那人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一看到他便从背光处走出来,脸上摆出和善的笑容。
“是林均吧?宿舍给你收拾好了,另外一个床位不住人。”
“谢谢。”林均礼貌地说。
男人摆摆手,又说:“对了,你住的房子也弄好了,地方离这不远,走过去大概十分钟,我带你过去看看?”
“不用了,过会还要去班级报道。”林均随口推托道。
他并不想和林至的朋友接触太多。
“行,”那人也很干脆,“那我把地址和房东电话发给你,钥匙在房东那里,他就住这附近,你到小区给他打电话就行。”
两人客气地道别,林均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拿出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尔易,发了条消息过去。
-在哪儿?
对方几乎立刻就回复了。
-宿舍,我妈不让我走读。
后面跟着一个画风恶俗的嘤嘤嘤表情包。
林均已经习惯了对方诡异的表情包,面不改色地回道:-你那有人吗?
-我妈马上走,走了叫你。
林均回了一个OK,把手机丢进口袋里,拖着行李箱走进下园一楼的电梯。
今天是新生报道日,大部分学生还没来学校,教室里自修的人不多,他很快就在二楼找到一间空置的多媒体小教室。
林均走到最后一排电脑桌的后面坐下,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朝四周打量了一圈。
教室前后两个监控摄像头都蒙灰了,这两个月估计都没人打扫过。
他把书包扔到旁边的桌子上,双手反撑到背后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扫到桌子左上角,电脑主机线后面似乎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字迹。
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种涂鸦了。
初中和高中都是循规蹈矩的学校,只有去校外参加比赛的时候能在那些奇奇怪怪的学校看到这种东西。
他微微倾身过去。
大概是英语课的无聊产物,不大的面积里挤着好多拼不成单词的英文字母。有深色水笔写的也有铅笔写的,有的刻痕深到把桌板都划出了口子,还有几行字雌雄难辨地重叠在一起。
林均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现在应该检查有没有尔易的新消息,但他不想这么做。
他并非不喜欢在手机上花时间,只是不喜欢为另一个人这么做。
和大多数人的不满态度不同,尔易对他的做法一直接受良好。
尔易是一个完美朋友,从来不添麻烦,且乐于帮林均解决麻烦。得友如此,委实是一件幸福。
即使这友谊让他不解,甚至忌惮,他还是不能免俗地在对方身上放纵自己。
所以不像在这个座位上停留一节课屁股就匆匆而去的大多数人,林均心安理得地趴到桌子上,认真观察起那涂鸦来。
正如此类事件应有的发展,他并没有撞破某个与众不同的秘辛。在两分钟后,他和所有过客殊途同归地丧失了兴趣。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这兴趣的丧失并非出于主观意愿的决定,而是他作为一个相信自己不寻常的人,向一个仍旧寻常的世界做出的又一次失望妥协。
不错,他本来对这几行破字是有所期盼的,只是长久以来的事实证明:没有故事和秘密,没有阴谋和异常。
世界是一滩干净的水。
每周六去宛平南路见孟医生的老妈,从未露面的老爸,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凭空出现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都是水上无伤大雅的倒影。
而他和这个年龄的所有人一样,不需要在意这水上是否别有洞天。
手机屏幕安慰般地亮了,尔易的号码在上面一闪一闪地跳着。
林均站起身,把凳子稳稳地拖进桌子下面,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在书包夹袋里翻出那个不常用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一柄浅金色的折叠刀。
马赛里,林至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刀柄凉沁沁地贴着他的掌心,金属的凉意透彻却短暂,隔着一层无足轻重的皮肉,很容易就染上热血的温度。他倾身向前,在那团乱麻里划上一道漂亮的新痕。
电话已经自动挂断了,林均打开和尔易的对话框,尔易快十分钟前就发了消息让他过来。
-我马上到。
林均把手机扔进短裤口袋里,他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监控摄像头下面。
他和那个脏兮兮的半球体默不作声地对峙了几秒钟,踮起脚,伸手拂去上面的薄灰。
看到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