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均这两天上课总是走神。
他不走神的时候，也并没有努力尝试告诫自己，走神的时候，自然更没有努力尝试控制自己。这暴露出仍然不成熟的心态，在他反思这一点的时候，他敏锐地意识到。
他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当然不是。
他足够敏锐去发现需要反思的漏洞，也多次证明自己有充沛的动力和智力去查缺补漏。
但是他又过于宠爱自己的独立，对各种漏洞区别对待。
譬如现在，教中国法制史的年轻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幅四不像的獬豸，课堂在长久的沉寂后冒出一阵谈不上教育意义的骚动，林均也和身边的同学们一样提起微笑，把目光在黑板上以假乱真地聚焦片刻，作片刻表面功夫。
林均对教学相长这四个字的消极含义了解得很透彻。场面气氛若能先抑后扬，当事人通常不会再翻旧账，容忍度也会水涨船高地绥靖一段时间。
他把头转向幻灯片的方向，发现前排的大部分人也在和他做一样的事，神情都在不同程度地回归呆滞。林均一一看过那些逐渐耷拉下来的面孔，意外地降生出一股迟来的融入感。
在这峰回路转，却又殊途同归的几分钟里，他的走神仍然没有停止，甚至可能从始至终连被打断都谈不上。
今天是进入大学第三个礼拜的礼拜一，他的大脑报出日历。
面前摊着一本色调寡淡的《中国法制史》，翻开的左右两页毫无笔记痕迹，他拿起夹在中间的黑水笔，盖上笔盖，把笔在手里无声地旋转起来。
林至昨天一早就出了门，晚上六七点才给林均发信息说要和书记几个人聚聚，让林均都不用等他。
林均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刚在学校开完一个云里雾里的大会，周末被侵占的不爽被身体擅自误解为饥饿，回到家暴饮暴食，一不小心把林至出门前给他做好的两顿饭都吃了。
这一不小心害他撑出好大一股生理火气，火气从胃里一路跑到五脏四肢作乱，许久不歇。他不堪其扰，在床上翻了两个多小时的煎饼，到凌晨一点多才在逐渐钝化的胃痛中渐渐失去意识，早上闹钟响到第三次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林至准备的早饭已经在昨天晚上被他预支，他又恶性循环地忘记了校门口的早餐车，彻底错过进食机会，第一节课上到一半，胃痛理所当然地再度发作，他用一杯热水勉强压下，现在憋尿憋得手指冰凉，焦躁的浮想律动连篇，胃痛也有卷土重来之势。
中国法制史上三节课，离最后一节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林均自我折磨地计算着。
他当然不会突兀地站起来离开教室。并不是出于多高的羞耻心，只是不想让别人记住自己，上课中途尿急毕竟是个亮眼标签。
“你不舒服？”
林均转过头，江思正在他旁边关切地看着他。
他竟然不知道江思什么时候坐到这里的，按理说他选的座位通常都具有天然杜绝他人的地理优越性。
江思把手放到林均的课本上，他的手指修长，但是骨节过分突兀，手背上的血管也虬结毕露，有一股狰狞的社会气。
他捏起一页书页，无声地翻过去。
“还没讲到这。”江思说，目光带着温和的戏弄，“你翻得太快了。”
林均把江思的手拨下去，你管得太多了，他在心里说。
江思仿佛洞悉林均想表达的意思，他似乎不以为恼，反倒露出欣赏的神色：“你对我真直接。”
“你应该坐在第一排，班长。”林均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投影在白色幕布上的幻灯片，嘴唇小幅度地张合。
“没人规定班长坐第一排。”江思和他一样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有样学样地低声道，“班长只需要维持班级秩序。”
“我扰乱班级秩序了吗？”
“当然不能凭空污蔑，指鹿为马……”江思用一种话剧式的表演腔调说道，“但我在你身上察觉到了一种趋势。”
“是吗？看来我只能坦白从宽了。”林均学着他的夸张腔调轻声道。
江思没有说话，但他正在鼓励地看着林均，对视良久，林均终于在各种意义上都憋不住了。
“我想上厕所。”他说。
这句话甫一说出，他仿佛打开语言的魔盒，突然产生一种不吐不快的迫切。
“我胃疼，我一个人，但我还是活得很好。我怎么这么顽强？像壁虎一样。”他停顿片刻，总结道：“我看不起自己。”
“你看不起自力更生？”江思不赞同地摇头道：“你在抵制优秀。”
江思说出优秀两个字的时候，林均的大脑仿佛被一箭洞穿，颅盖下面传出空谷的风声。
比普通的志同道合刺激太多了，这种行云流水的一拍即合，他们的默契简直像在分享犯罪。
“这只是一个大众化陷阱。”江思真诚地看着他，“你在杞人忧天，为什么不出去上厕所？你知道你有能力承担被注视的后果，你不需要变成他们，也不需要恐惧他们。”
江思的手朝他的方向伸出来，他的手心干燥硬实，而林均满手都是生理冷汗，两者即将相擦时，他自惭形秽地把手收了回去。
江思并没有气馁，他转换目标，把林均的保温杯勾到手里，慢慢地握紧。
“这是让你脱颖而出的东西。”他把保温杯递给林均，语气强势，“你应该享受它，不是辜负它。”
下课铃响了。
林均仍然站在厕所隔间里。等到确定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他才划开插销，从厕所走回教室。
他把桌肚里的教材和杂物收进书包，正准备离开教室，背后突然响起两声单薄的掌声。
“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自洽。”江思坐在讲台上，偏头看着他，嘴角噙着满意的笑。
“你一定要随时随地发挥歌剧风格吗？”林均朝他走去，“我听着都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