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也尚在,由于带个姑娘家,他就让柳纨骑黄牛,自己则是在旁步行。自广阳而下,南北通衢往来之客熙攘,高阁林立。
尚未走几步,便有脂粉味浓郁的香风钻入鼻尖,有几个纨绔子弟□□覆面,摇着折扇打青楼而出,亦有客打马而过,踏着青石板新绿的苔痕。
唯见秦淮舞女的倩影倒映在河床之上,渔家船桨卷起的波澜撞碎了倩影,他靠船,摘下斗笠,望着天际微微地喘息。
“你去秦国做什么?”柳纨问。
楚淹掌心覆上水面,指尖在碧波里搅动:“游历。”
她不信,眼神落向远海,道:“一路往北,衣衫也褴褛,神色也潦草,却还是不停步,那里一定有什么令人寻找的东西在吧。”
楚家公子不言,沉默了半晌,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未等她开口,风柳声已经窸窣地钻入山鬼耳里,而春草呢喃:“那是一个侠客的故事,一个梦中的侠客。”
他忽变了一个神色,直直坠剑入河,柳纨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锵”一声破河而沉,扯了扯嘴角:“你...你怎么了?”
楚淹眼角微陷,嗓音也凉:“我有我的江湖,他们的江湖配不上我的侠义。我逍遥的江湖,落草的夜行,失散了。
我的罪孽不在人间,我只记得,那个罪孽背后有一个身影,已经消失在记忆里了。因为所有的罪孽,都在撕裂人间万物的秩序,只因那冲散阴阳以为和的人性已经堕落于最原始的混沌之间。”
“好深奥。”柳纨感慨道。
“在故事的序幕,有一座荒坟。
那个侠客,当了很多年的侠客,久到他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时候江湖一片风平浪静,茶馆偶尔传出一两声戏吆,一般来讲就是说书人来了。
说书人也是江湖风云榜的编者,人称乱世百晓生,但是知晓他身份的人却微乎其微,侠客就是其中的一个。
侠客打小就认识说书人,年轻时的说书人峨冠博带,更高瘦些,满口的抹蜜,整日佩剑踏马,眼底好似飘着一团云,如今白发苍苍地覆书论道的,也是他。
说书人曾替侠客算了一卦,侠客起初并不知晓含义,直到很多年后,才慢慢懂了。
他嘲笑他每天记着江湖秩事,却不知江湖在何处,一如其道,说书人却笑了。
侠客有一叶扁舟,舟外浮白萍,浮于四海,四海之外动乱,人心不惑。本就是乱世,人声萧索,四散飘零的蜉蝣密密麻麻自北方轰向南。
茶馆倒闭了,说书人开了一家客栈,为来往买卖的客人提供杀人皮肉的买卖,像极了多年前欧阳锋做的那样,侠客替说书人杀人。
他日日夜夜枕着风声,坐在屋檐上,唇上叼着片草叶,两眼遥遥对着汉河,两条腿钉在半空。
直到那一天。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死敌,你以为会是擦肩而过,不料一眼就已经是泛滥成灾。
楼下牵着马匹过往的人稀疏,苍白的书生撩袍而过,只是一抬头就看到了侠客,书生呆呆立在原地,呼啸着耳际的风声草声都渐渐停下来。
脸上渐渐沾染了绯色,暖得透红,书生牵着马疾步而过,留下屋顶上半片跌落到尘里的草叶。”
柳纨举萧轻击一下船身,磨掌兴奋:“我猜是一场有始无终的初遇。或者是圆满结尾。”
身体里的小公子愤慨骂道:“别剧透啊。”
他神色不变:“十八日,暖阳,宜出游。
侠客抱着剑向说书人告辞,说书人舍不得,问了侠客三遍,侠客都说是,老头子幽怨地给侠客递了锦囊,里面藏了侠客的命数。侠客抱剑告辞,身后的书生牵着马匹气喘吁吁地跟上侠客。
他们后来去了很多地方,我也不记得,毕竟我只是一把剑。一把染血的剑,静静地躺在侠客的掌心,穿透了书生的脊骨。”
柳纨却扑哧笑了:“你说你是一把剑,大侠你的梦好有意思啊,不过,诶?侠客为什么要杀书生!”
他摇头:“我只能看着书生眼底扩散的疼与霎时坠落的泪,血光弥漫,艳红自侠客掌心低落。他匍匐于地,死抱着头而唇齿磕碎,眼泪慢慢淌到地上书生的断臂上。
就像很多年前书生的父亲屠杀侠客满门时书生静静看着眸色空洞的模样。
他的眼泪滚烫,滴到我身上像生了烟。”
就见着柳纨慢慢安静下来,两个声音都安静了。
“侠客割了书生一臂,又拿着断臂去找老头子,是百两黄金,也许一开始他就是知道的,任由书生去接近他。
后来啊,侠客回到了他苍凉的家中,看到了娘亲和书生的父亲,看到了同母异父的姊妹。梦里见到模糊边境,边境荒凉,一匹狼裹着烟尘钻入风,在断崖边嗥叫。
他问驶船的老船夫:“敢问船家星夜皎皎,何处去南方?”
老船夫摇着桨,沉默摇头。
他一侧头就能看到船夫的尾巴与半身青褐鳞甲,他饮了一壶酒,似跌进风月。
白两黄金陷入江中泥沼,与渔火星野动摇,一夜未眠的歌谣散落着飘散舟中。
侠客的玄衣婚服衬得眉眼鲜亮,他的剑始终不离身,几步之遥是凤冠霞帔的新娘,明眸皓齿的姑娘家,身后是高堂满座,锣鼓喧天。
他随着鼓声一步步向里走,那鼓声如敲打在他心脏之上,那里有个濒死的小人儿。
一如那天楚河上执桨的妖怪一笑,露出三排牙口,指着洞口,“往前走。”
说书人也来了,替他送了份贺礼。侠客一步步,走向高堂。
风声益发急促,侠客却忽然停下,两眼直直望着远方,任凭别人怎么叫喊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