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几个小时前。
快睡觉的时候, 玉翩然躺在床上和苗金通电话。
“我们又不指望你挣大钱!”
苗金在电话里的语气含着嗔怪:“糊糊, 在宫里做事的这个工作呢, 听起来很光鲜,但你天天要绕着娘娘们转,会不会受委屈?服务业很累人, 你.妈最清楚的,呆不惯了, 就回来!在宫里, 你不需要三拜九叩的吧?”
玉翩然翻了个身, 像是看到母亲关心的目光盯着自己,双腿心虚地蜷缩起来:“当然不会啦,时大人给我安排的工作很轻松哒!妈, 我想在宫里多待一段时间, 你们不也希望我能稳定点嘛。”
“我们也想问呢,都有这么稳定的工作了,你还要继续演戏吗?”
玉翩然握着手机, 一时语塞。
本来, 拍戏是主业,当宫女是副业。
却, 才待几天,她就用尽全身力气与宫中的人斗智斗勇……
好像有些本末倒置了……
如果不是妈妈提醒, 她都快忘记自己是名为演员实际上是跑腿小龙套的这个事了。
想起来宫里之前, 时涧墨向她承诺的那些。
时涧墨没有半句假话, 但现在想来, 怎么有种上了当的感觉?
“那就双管齐下好啦,我要挣钱嘛。”
玉翩然不去想其他事,她坐直身体,压低声音,嘴唇贴近话筒:“妈,你不是跟我说,我爸看了我给你买的新电脑,超酸地说我偏心嘛……我多攒几个月的钱,把我爸那小自行车换成电瓶的,这样他上班不就轻松多了……嘘,你别跟他说啊,让他再酸你一会。”
苗金有些尖的嗓音,此刻,像浸了水的宣纸一样柔和,“糊糊,你现在是越来越懂事了,妈不说,妈提前为你爸高兴,但凡事你要想着自己,别总为了我们省吃俭用,我和你爸不会拖你后腿的,对了,你爸攒了点小钱,想开店,我们正琢磨着选址的事情呢,咱们仨一起努力,我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玉翩然的心很暖。
“好!”
她重新躺下来,两只小jiojio随着谈话的内容在空中摇晃起来,“妈,我跟你说,宫里前几天下雨 ,落了一地的叶子,好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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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玉翩然和庄庄蒜收拾好自己,往华清宫赶去。
她们昨晚仍是在未央宫睡下的。
“好气……掖庭的人什么时候让我们进去安安稳稳地睡觉啊!”
庄庄蒜按着发髻往前走,闷声抱怨。
倒不是未央宫环境差,因为玉萃对玉翩然的喜爱,宫人怎么会慢待她们。
只是每天,她们从未央宫走到华清宫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相当于住在郊外的豪宅,上班通勤要两小时,还只能步行,真天天这样也受不了。
“先忍一忍吧,我们很快就能住进里面去了。”
玉翩然安慰她。
“嗯嗯。”
夏日早晨,走了近五十分钟的路,汗水浸透衣服,后背的衣料紧紧贴在她们身上。
玉翩然还好些,这件宫服是特别为她定制的,衣料贴肤,被汗浸湿也不至于太难受,庄庄蒜穿的只是普通宫女的衣服,吸了水的布料沉沉地像海绵一样往下塌,她觉得自己快被这件冗厚的衣服拖到地上去了。
庄庄蒜的脸开始发白,她咬住唇不说话。
到了华清宫,两人不知道自己今天会被分配什么工作,负责她们的宫女说:“早上,你们去画舫里清扫,到十一点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去宝华殿后的天启寺前集合。
“今天皇后娘娘要为长公主殿下祈福,明天是小公主殿下加冕为女王的日子,重要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这两天你们要做的就是当好观众 ,见证这两桩神圣事件的发生。”
“等女王登基后,就有更多的事情要忙了……到时候你们要做什么,我会根据情况来吩咐你们。”
根据情况……根据什么情况?
玉翩然思忖,这位宫女姐姐在明知玉萃与她交好的情况下,依然故意为难她,让她做过于繁重的工作,为此还牵连蒜蒜一起受累,说明这个管事的宫女站在皇后那边。
玉萃登基后,会是宫里最有权势的人,即便如此宫女也要“根据情况”来处理她们的工作力度。
这说明什么?
“知道了。”
听见庄庄蒜应声,玉翩然没再多想,跟着应了下来。
她拿着扫除工具和庄庄蒜上了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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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
画舫不会专门为两个打扫卫生的小宫女开冷气。
船里十分闷热。
玉翩然走出画舫,外面的阳光明亮刺眼。
她想起一天前,自己和玉萃,时涧墨一起在湖上泛舟的情景。
月色朦胧,灯影摇曳,是美好的;清风徐来,心旷神怡,也是迷人的。
但比湖景更美的是时涧墨的侧脸,和倚靠在她肩膀时,闻到的香水浸入温度散发的醉人香气。
玉翩然握着扫帚,唇边翘起浅浅的笑。
二十一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想起一个人而露出笑颜的同时,心底像下了场绵长的细雨。
这感觉十分奇妙,她忍不住让灯影长长地在心口驻足。
画舫因人的走动轻轻摇晃。
两人打扫了一会,庄庄蒜本来就不舒服,这种摇晃让她的脑袋更加昏沉。
玉翩然伸出手按住她的太阳穴,“我看你刚刚脸色就不好,现在更难看了,你平常坐火车都晕,何况在船上呢。”
她往四处看了看,“蒜蒜,你坐一会休息下,大家现在都忙,没人监工,你喘口气吧。”
庄庄蒜撑着笑,挪开她的手,“没事的,扫船已经很轻松了,要是我再偷懒心里会过意不去的,我们早点扫完就能下船了,别担心我,继续扫吧。”
两人扫完两艘画舫后,听到要求集合的命令,便把扫具放回原处,看见肖尚宫走出来,就和其他宫人一起围住她。
大家都知道今明两天是大日子,作为宫中的一份子,脸上难免露出兴奋,紧张的表情。
相比之下,肖尚宫过于淡定,反而显得不太正常。
她穿的尚宫服颜色比平日浅亮。
环视一圈人后,她神情端肃:“想必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日子,也都知道,但凡这样的日子,你们能做的往往就是站在一旁,静静观礼,但即使这样,能亲眼看着庆典举行,也是荣幸。”
很多宫人高兴地应是。
“夏天炎热,还要站很久,男人还好,女人可能受不住,可上面又下令不能带水,所以觉得自己熬不住的,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到了现场,是不准无故早退的,最重要的是,无论男女,防晒霜都要涂好了,知道么?不然着连续两天下来……”
肖尚宫轻叹口气:“我们华清宫不知要出现多少只因为晒伤红了脸的野猴儿……”
大家笑起来。
玉翩然也忍俊不禁。
肖尚宫说完后,就有宫人命令他们站成齐整的队伍,向宫外出发。
玉翩然和庄庄蒜一向站在队伍最后。
“其实我有点不明白。”
玉翩然小声和好友交流,“你说,这种类似的庆典,我们这些基层做的最多的不就是‘罚站’ 吗,两只眼看着,一动都不能动,和学校里开运动会的时候,听领导在上面讲废话相比有什么区别?怎么我看,我们的同事很开心的样子?”
“这能一样吗?”
前面的人听见了回头白她一眼:“你们不知道吧,我们光是这样站着,也是有奖金和红包领的,如果站的时间过长,还会领到津贴,这些都会算到年终奖里。”
“对啊,我们宫里的年终奖,是平常月薪的十倍到二十倍,只要站一站就能有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另一个人说。
“十倍到二十倍的年终奖!”
玉翩然和庄庄蒜差点喊出声。
两人立即开始原地做梦。
玉翩然已经盘算起给玉大柱换电瓶车的事。
不,这样看,甚至能为父亲大人买辆小轿车了!
庄庄蒜也激动地满脸通红,“有这样的好事,我每天从早站到晚都行啊……”
华清宫的人走出来后,像一股支流,很快与毓秀宫,长乐宫的宫人们汇成一片汪洋,向皇宫的后门走去。
天启寺并不设在皇宫内。
平常的祈福活动在宝华殿进行,遇到重大庆典,地点就换到天启寺。
天启寺离皇宫并不远,队伍步行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天启寺下的石阶旁。
天启寺坐落在长长的石阶之上,它身前的钟楼阻挡了部分视线。
玉翩然踮脚,歪头望过去,觉得天启寺看上去外观朴素,规模较小,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中午十一点,太阳悬在头顶,天空湛蓝如洗。
很热。
他们要在这里等待多久,才能看到皇后娘娘等人的身影,祈福又要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才结束呢?
想到这些,玉翩然心头升起烦躁的念头。
宫人们开始了习以为常的等待。
他们习惯了的事情,对两个初入宫的新人来说则不然。
玉翩然身体素质好些,能撑得住。
庄庄蒜本来就不舒服,此时,她觉得自己置身于巨大的蒸笼里,四周闷挤的空气向头顶的烈日源源不断地输送燃料。
这燃料好像只烧着她一个人。
她觉得她都快要爆.炸了。
天也太晴了吧,怎么一点风都没有……
她的脸烫得厉害,能清晰地听见心突突地跳,愈发难受起来。
但想起年终奖,她再一次咬住嘴唇,攥紧拳头,侧开头,不让玉翩然看见她难看的脸色。
撑下去就行了,再坚持一会……
玉翩然以为她在看风景,也伸出脖子四处张望。
最前面,有几个尚宫在聊天。
肖尚宫没加入她们的谈话,站在一边,眼神放空,表情淡漠。
肖尚宫是个神秘的女人。
她看上去和时涧墨年纪相仿,好像一样冷漠,但如果时涧墨是丧暖小天使,肖尚宫就真是个冷淡的人,连让别人接近自己的机会都不给。
一想到时涧墨,玉翩然就活泼起来,也许是某种巧合,在她想她的时候,转头一看,就看到时涧墨了。
换装达人时小姐爱长裙爱得紧,今天穿的裙子比头上的天还要蓝。
平常披在肩头两旁的碎发编织成细细长长的三股辫,在脑后联结,置于长长的墨发上。
过于文秀的发型让她回归了最原始的身份——一位贵族小姐。
玉翩然站在人群的大后方,双手不觉缠在一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位是……”
“时涧墨吧。”
“是那个时大人?”
“还能是哪个时大人?你进宫都一年了,不知道她是谁?”
“我真不知道,时大人也太低调了,平常她不是只和皇后娘娘还有公主殿下见面吗,我们一般也看不到她,太好了,我要拍张她的照片……”
“不行,谁的照片你都能拍,她的照片你可不能拍,更不能外传。听说她脾气古怪,戾气特重,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谁要是偷拍了她的照片上传到网络上,下场会很惨的!”
“你说的我冷汗都出来了,不拍,我不拍就是了……”
很多宫人都在看着时涧墨,看着她即将走上石阶时,附耳对她身后的颜新说了什么,颜新点头,自然而然地退到阴凉的地方,没有跟着她往上走。
时涧墨这才抬脚。
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似乎想回头,但不知为何,划了半弧的下巴重新回到之前的位置,继续走上去。
那一瞬间,玉翩然误以为时涧墨是想回头,从茫茫人群中找她。
她随即摇头,否定刚刚的想法。
仰望众星捧月的人,其实很满足。
但有的时候,她也会希望偶尔可以平视一下。
——如果她也是颗恒星就好了。
时涧墨走上石阶,到钟楼旁后,停下来。
她长身玉立,大家都用敬畏的眼神望着她。
她没有低头看任何人,视线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玉翩然也移开视线,看向环绕在天启寺两旁的苍翠大树。
过了会,玉翩然看到皇后,玉萃和周思妤,在宫人的拥护中,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终于可以开始了吧……”
她听见身旁庄庄蒜小声地嘀咕道。
前面的人说:“当然不能开始了,太后娘娘还没来。”
庄庄蒜:“……你耳朵也太灵了吧,我声音这么小你都能听见……”
“太后?”
玉翩然好奇地问:“太后娘娘也在宫里吗,我听说她去避暑山庄了。”
“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太后娘娘一直都在宫里,只是她……”
“耳朵灵”顿了顿,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改口说:“只是太后娘娘身体不好,各种活动就都由皇后娘娘主持了。”
前段时间皇后频频传出病危的新闻,即使这样,宫里的事情还是由她操心,完全没有太后曾过来分担的消息。
玉翩然察觉到其中有不少弯弯绕绕,不过她没心思去想,因为“耳朵灵”的语气陡然兴奋起来:“快看,两位公主殿下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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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仪仗来到宫人们的面前后就停了下来。
周思妤走下轿子,亲热地叫了声皇后,想上前挽住她,玉萃见势立即抱住皇后的左胳膊。
周思妤的笑容不减,想走到皇后的另一边去。
玉萃干脆伸出两只手,紧紧拥住了母亲。
哼,这下你没地方献媚了吧。
周思妤收了想要上前的脚步,虽然依旧保持微笑,但脸上还是露出尴尬的神色。
“玉萃,你又开始了,就算你和思妤之间有什么误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你姐姐还要表现得这么讨厌吗?”
皇后沉了脸色,“枉你自夸读的书多,却一点都不通晓人情世事,这么幼稚,还想明天登上王位?”
这话捏到玉萃的痛脚。
她睁大眼睛,有点想发作的意思,看到周思妤温柔的笑颜,又把一切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于是面无表情地放开皇后的胳膊,往旁边退了一步。
“母后,我没事,妹妹有时候小孩子心性,并不惹人讨厌,反而很可爱。”
周思妤看了眼玉萃,笑着对皇后说。
那是一个说着“幼稚,凭你也敢跟我斗”的眼神。
玉萃差点当场得肺气肿。
你才惹人讨厌,可爱你妹啊!
皇后脸色稍霁,伸出手,把周思妤带到眼前,整理她的衣摆。
“刘嬷嬷。”
她轻声问:“媒体来了吗?”
尽管皇后身旁,有宫人举着小空调频频送来凉意,刘嬷嬷还是习惯性地为她扇扇子,笑着说:“娘娘,记者们早就在等了,您说一声,他们马上就过来。”
“太后呢?”
“……”
刘嬷嬷脸色为难,她压低声音,“已经去仁寿宫请过几次了,太后娘娘那边一直没人过来给个准信儿……“
“我知道了。”
皇后的手放到周思妤的肩膀上。
“母后,太后是不是不会来了?”
周思妤抿唇,看了一眼皇后,低下头。
自周思妤进宫以来,太后从来没见过她,也没说要见她。
“……思妤,太后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皇后安抚她。
“我知道。”她立即飞快地接了一句。
皇后眉心轻蹙,眼底含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心疼。
放在肩头的手滑下,她握紧了大女儿的手,“思妤,太后没来,会让你失望吗?”
“不会,太后娘娘身体不好,不能来也没办法,我就是……”
周思妤担心地望着母亲,“我就是怕母后为了我,做了这么多事,还特意去天启寺,我就想……要是没什么‘天启’,母后会失望吗?”
皇后一愣,随即露出笑容。
她把周思妤拥入怀里,“你担心这件事?思妤,你是我的女儿,也是玉氏的长公主,你回来了,上天很高兴,这就够了,其他的事,你不要担心。”
“嗯,有母后这句话,思妤什么也不怕了。”
所有人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啧,皇后娘娘真是宠这位民间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