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涧墨全程陪着皇后娘娘一行人, 在寺里为周思妤祈福。
进入大雄宝殿后, 皇后驱散其他人, 让玉萃也在外面等候。
庙堂里，只有皇后，周思妤还有时涧墨三人。
上完香, 皇后跪坐在蒲团上，望着金身雕刻的佛像, 双手合掌的同时, 紧紧闭上眼睛。
不知是想到什么, 抑或是回忆往事，她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周思妤不知所措地看了时涧墨一眼，上前握住皇后的手, “母后, 您怎么了？”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凝视周思妤，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至少，你心里不要充满怨恨……”
她温静的眸子泛红, 一点一点，逐渐蓄满了泪。
周思妤明显愣了一下, 随后露出笑容, 说：“母后, 您在说什么呢, 我从来就没有怪过您，更不会恨您了，能和母后重逢，已经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福。”
她亲昵地靠在皇后的肩头，垂下眼睑，细碎的眸光一闪即逝。
时涧墨回避了眼前母女情深的一幕，转过身，透过藏红雕漆的木窗往外望去。
蝉歌，鸟吟。
树叶随风轻摇。
万里晴空，马上就要被一片乌云盖住。
人工降雨的飞机施工完毕，应该已经撤退了。
时涧墨心里很清楚。
哪有什么“天启”。
就算没有，为了周思妤，皇后自己也会造一个“天启”出来。
“小墨。”
听到皇后的呼唤，时涧墨回神，走到两人身边，笑问：“娘娘，什么事？”
皇后拉住她，另一只则拉着周思妤的手。
“小墨，小时候，囡囡最喜欢你，你也爱带她出去玩。”
皇后看了眼周思妤，对时涧墨说：“以后，你的事处理完了，就来宫里，多和思妤说话。”
“母后，我不用的……”
“用的，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除了我之外，第二个人一定是小墨了。”
周思妤不敢对上时涧墨的目光，低头小声道：“那就拜托时大人了。”
时涧墨笑道：“娘娘，殿下，当然没有问题，我很愿意。”
.
祈福结束，皇后握着周思妤的手往外走。
时涧墨为她们推开门，周思妤抬头，看到天空已经暗下来，又惊又喜，“母后你看，好神奇啊，天真的要下雨了！”
皇后怜爱地抚摸她的发丝，“我说过，你不需要担心，你是玉氏的公主，自然是受上天庇护的。”
“嗯。”
周思妤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得十分幸福。
“等开始下雨了，记者就会迎上来采访你，你不要紧张。”
“母后教我说的，我都记在心里。”
她们从天启寺走出来后，以刘嬷嬷和宋嬷嬷为首的宫人们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娘娘一为长公主祈福，这天要下雨了，长公主殿下真是上天庇佑呀！”
“那可不，长公主殿下当年出生的时候，也下了场雨，可是将福气洒满人间的。”
周思妤面颊泛红，羞赧地冲皇后笑。
皇后看着她的眼神满怀爱意。
时涧墨在人群里找玉萃，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钟楼处，看都不看这里一眼。
明天要登基当上女王的人，今天受到这样的冷遇，谁能受得了，何况还是个小孩子。
时涧墨始终觉得，自己当初的建议皇后并没有听进去，她偏爱周思妤还是偏爱得太明显了。
皇后说：“思妤，我们在钟楼那里停下站一会，等雨落吧。”
“是，母后。”
“是，皇后娘娘。”
一行人走到钟楼处。
记者们就在那里等待着。
在摄影机的镜头前，皇后双手再次合十，望向天空，极为虔诚，“老天爷，我为吾儿祈福，请你为我们带来好兆头。”
所有人也跟着做起了同样的动作。
时涧墨双掌相贴，纤细莹白的脖颈宛如天鹅一般舒展。
在场的人们，等待一场吉雨的降临。
谁能想到，等来是腥臭的血水。
如果说祈福之后降下的雨水是福泽，沾上的人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拥有好运，那血水算什么？
会晦气，会倒霉，甚至预示着血光之灾吗？
这下，原本在下方喜滋滋地想得到“福泽”滋润的宫人们骇然大惊，有的心理承受不住的甚至尖叫起来。
整整齐齐的队伍瞬间乱了。
记者争先恐后想录下这一幕，嬷嬷大喊“不准录！”，伸手想夺走相机，几番拉扯，玩成了拔河比赛。
人们四散躲雨，无论尚宫和嬷嬷们怎么喊也拦不住。
毕竟沾上了可能会有“血光之灾”啊。
惊恐的面容，刺耳的尖叫，腥臭的气味，逃命般的流窜。
血红色的画面下，他们一帧帧的动作无限放慢，看起来像是末日剧情的开端。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这难道真是上天给我的‘启示’……”
最不能接受这种结果的是皇后。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从天上密密匝匝砸下来的“血雨”，心底冰凉，身形不稳，堪堪往后退了一步，就倒了下去。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有伞吗，快为娘娘撑伞，别让她沾上这些脏东西了！”
现场哪里能找到什么伞。
宋嬷嬷和刘嬷嬷只能叫停“比赛”，粗暴地命人摔掉相机，一个皇后她挡雨，一个匆匆命令宫人抬起凤撵，送皇后回去。
“母后，母后！”
玉萃之前从没遇上过这种事，皇后晕倒，周围似乎没有人听她的命令，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想找时涧墨求助，她在溃散的人群中看见时涧墨没有动身，着急地喊：“墨墨，你还不走！”
时涧墨伸手挡住雨水，对她说：“玉萃，没事的，你快回去照看皇后娘娘，别沾上这些东西，我来善后。”
有她这句话，玉萃安心许多。
她点头，在宫人的护送下往石阶下跑。
血水不知是鸡血还狗血，应该还在酷暑中放了好几天。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腥臭到让人想吐。
时涧墨拧紧眉头。
她静静忍受腥水的冲刷，环视现场，思考完该怎么初步解决这件麻烦事后，往石阶下走去。
没走几步，突然顿住脚步。
她看到周思妤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天空。
好好的一场雨下成了猩红的血水。
周思妤处心积虑来到宫中，亲眼见证这一幕，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只是。
时涧墨看到周思妤看着天空那些腥臭的血水砸到地上时，并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
周思妤的视线，随红色液体自上而下地移动，眉眼舒展，嘴角反而奇异地上扬起来。
此刻，她的笑容，比之刚刚看到要下雨时的表情，要纯粹，真实许多。
时涧墨的第一反应是：难道这一切是她策划的？
不可能，她好不容易成为公主，怎么会策划一场如此不详的血雨？
宫里的人很迷信。
今天的事过后，宫里人对她的看法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之前在宫中的辛苦经营，塑造的亲和形象会全部付之流水。
回忆之前，当发现下的雨不对劲后，周思妤的反应和其他人没有两样，也很意外。
所以，当她反应过来这是血并接受之后，然后露出了这样的笑容的？
时涧墨的心情刹那变得极其复杂。
有血水滴入周思妤的眼底。
眼睛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但她恍若未觉，只是盯着天上看。
看到所有人鸡飞狗跳的狼狈模样，她觉得好笑，没有其他人在场，她就肆无忌惮地笑出来了。
然后，一片阴影罩在了她的眼前。
周思妤愣住。
她转头，看见是个子比她快高过一头的时涧墨，伸手为她挡住眼前的那片雨。
“时大人……”她愕然，脱口而出。
“别看了，也不是什么很好的景色。”
血水顺着时涧墨白皙的额头，眉毛，往下流淌。
时涧墨的神情严肃，像是怕吓着她，声音又轻又柔：“快回去吧，你的侍女呢，她们不在你身边护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已经有两名宫女急匆匆地跑上来，“长公主殿下，我们刚刚以为您跟着皇后娘娘走了，却没在娘娘那看到您……您怎么还在这儿呢，快走吧！”
周思妤不舍得走。
这还是她成为公主后，时涧墨第一次这样真切的关心她，语气也是如此温和。
“谢谢时大人。”
可她也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被宫人匆匆地拉走了。
石阶上，时涧墨站在钟楼前。
石阶下，宫人们早早作鸟兽散，没了踪影。
蝉鸣鸟啼声不见了，哗啦啦的雨声作响，地表的凹陷处已经聚积起脏污的血水。
颜新不在这，可能是先送玉翩然离开了。
空旷的天地间，只留下她一个人的场景，她经历太多次，心里很平静。
她心里还想着周思妤奇异的笑，她不明白那一刻，她到底在想什么。
但，在这种情形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时涧墨准备独自回家。
她抬脚，正要往下走时，看到视线里出现一个宫女撑着伞，穿过细细密密的血雨，朝她奔跑过来。
这人完全和现在的场景不是一个画风：仿佛热血青春运动片里的接力女队员突然跳进灾难片电影里来拯救世界。
她的步伐过于欢快以至于让时涧墨有些出戏。
热血青春片女队员像是兔子一样跳上石阶，快速地蹦到她跟前。
离她还有几个石阶时，对方停下脚步，雨伞抬起来，兔子露出了耳朵……不，是露出了她头上轻轻晃动的步摇。
顺着步摇与青丝，时涧墨看到伞下的主人。
“小黑，你没事吧！”
玉翩然踮起脚尖，高高地举起雨伞，把大半的雨伞罩在时涧墨的身上。
她脸上，身上都干干净净，和之前一身脏臭哭爹喊娘狼狈逃跑的宫人们形成鲜明对比。
不像是回去拿了伞再跑回来接她的。
时涧墨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惊讶地问：“你从哪来的一把伞？”
“我的小伙伴中暑了，刚刚送她回去的时候，我看到天要下雨，就带了把伞回来，本来他们说不应该带伞，结果下了场这么奇怪的雨，我这伞反而成了稀世珍宝，你都不知道，刚刚好多人都请求跟我共撑一把伞，我一一婉拒，劝他们跑回去了！”
玉翩然看到时涧墨头上，脸上，身上都是血污。
她漂亮的天蓝色长裙也被血水弄脏了。
这么爱干净的人，现在被狗血淋头，一定很难受吧！
“我们走。”
玉翩然伸手，拉住时涧墨纤细的手腕，“别在这儿淋脏东西了。”
时涧墨由着她拉自己下来，直到两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她想去拿伞柄，“我来撑伞。”
玉翩然的手往后撤了一格，“不用，我来吧。”
“我个子高。”
“我手劲大。”
“……”
时涧墨无奈，轻声说：“你真倔啊。”
“走吧。”
玉翩然弯唇，不和她争论。
玉翩然牢牢地握住时涧墨的手腕。
她的手不大，但握得很稳，很有力度。
时涧墨眼睑微垂，盯着她的手看。
莫名地。
就……
就想在这个状似是灾难末日的当下，在一把堪称保护罩的雨伞下面。
想回握住她的手。
哪怕周围突然山崩地陷，地覆天翻，也没什么要紧。
这种奇异的想法出现了一瞬，就被旁人的呼喊声打断了。
“时大人。”
“老时！”
肖尚宫回去拿了把伞过来，颜新直接从御医院借伞跑回来，两人正好碰头。
看到玉翩然已经为时涧墨打了伞，她们松了口气。
时涧墨收回盯着玉翩然的目光，面对她们关切的眼神，镇静地回答：“我没事，这场雨马上就结束了。”
玉翩然不太自然地放下握着时涧墨的手。
肖尚宫看着时涧墨，眉头紧皱：“你这叫没事？你最爱干净了，泼了身血不难受？”
“还好。”时涧墨余光瞟了下呆若木鸡的玉翩然，长长的眼睫飘闪，“我很快活。”
肖尚宫：“……”她刚刚说什么？
颜新：“……”老时说她很快活？天啦噜，她以前可不会用这么“不正经”的词儿！
疯了，真是疯了。
时涧墨做的事和说的话，越来越超出他们所能理解的范围了。
颜新道：“时大人，我送你回家吧。”
“回什么家，沾上这种东西，洗一两次澡是肯定洗不干净的，关键是这味道，根本散不干净。”
肖尚宫提议说：“时大人，不如现在去玉城郊外的妙云山上泡温泉吧。”
时涧墨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脸色后知后觉地难看了起来，“这个提议倒也可以，我处理完这件事再去。”
“一身是血地来处理这些事？什么事都让你来做，宫里的人就真能高枕无忧了？今天下的这场雨，很多人都脱不了关系，皇后娘娘会调查清楚翻，那你不如抽几个小时放松放松，回来头脑清晰了，再处理也不迟。”
她意味深长地说：“这段时间，你已经够辛苦够忙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好吗？”
说完，她把旁边的玉翩然也拉进话题，“玉翩然，你也跟着去吧。”
“啊，我？去哪儿？”
“你保护时大人有功，也淋雨了，我奖励你休息一天，陪时大人去泡温泉，有问题吗？”
玉翩然看了看全身。
滴雨未沾。
她眨眨眼睛，“我……”
“我想玉宫女是没问题的。”颜新心中一动，“关键是时大人愿不愿意让玉宫女跟着去啊。”
时涧墨和玉翩然下意识地看了眼彼此，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