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翩然婉拒了宫女相送, 走出仁寿宫时有些恍惚。
天色既暗, 她出来后嗅闻身上的衣服, 满是檀香的气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往回走，快到华清宫外围的树旁时顿住脚步。
原地有人在等着她。
庄庄蒜，陈灵。
还有四个宫人。
一时之间, 她不知该说什么，便挺直脊背, 向他们走去。
当她走到他们跟前, 想开口说话时, 发现工作时用来修剪枝桠的工具已经放入工具袋里，她每天准备的一些教学内容已经整整齐齐地收拾好，放在一边。
摔成两半的白板不见了, 出现了块更大的崭新白板。
“工具是我帮你放进去的。”庄庄蒜说。
“蒜蒜帮你的时候, 我顺便整理了下你的教学提纲。”陈灵不好意思地笑笑。
留下来的四个宫人，其中一人说：“我们几个向各自尚宫请假，去宫外为你重新买了一块。”
玉翩然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轻轻地说：“谢谢你们。”
宫人说没关系, 他问：“庄宫女，你明天还来上课吗？”
玉翩然反问：“你们明天还会来听课吗？”
“……”
见他们沉默着没说话, 玉翩然笑了笑，“其实这些天, 我也没教你们什么东西, 你们四位愿意留下来等我, 我已经很感激了, 既然现在皇后娘娘插手这件事，如果你们担心被连累，就不用来了。”
她背起工具袋，左手抱着白板，右手捏着装教学小材料的文件夹，看着他们说了一句：“劳烦你们在群里通知其他人，如果你们还是有人愿意来……”
她眯起眼睛，眼型变得又狭又长，像暗夜会露出利爪的漂亮狸猫，“我不会让你们受到皇后或任何人的恐吓与威胁，我说到做到。”
她说完往前走。
庄庄蒜和陈灵跟上她。
当玉翩然看到之前摔了她白板的警卫还没走，似乎在等着复命，她想了想，把手里的白板和文件夹分别递给庄庄蒜和陈灵，取出纸笔，在一张纸条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她把纸条交给警卫：“因为太后娘娘召见我，是不是还不确定怎么去回皇后娘娘的话？我这张纸呈给娘娘吧，她不会为难你。”
警卫接了纸条，犹疑地瞧她一眼，态度不再像之前那般轻慢，便捏着纸条走了。
陈灵全程惊愕加佩服，她想起庄庄蒜之前说的话，说这宫里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自己默默地板直了腰，心想：对，宫里人没什么了不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她卑躬屈膝，她才了不起，她要先佩服自己。
在陈灵开始不自觉模仿起玉翩然的样子时，庄庄蒜说：“糊糊，七点半了，我们去吃饭吧。”
玉翩然点头，笑道：“好，我先把东西放回华清宫，就一起去吃饭。”
庄庄蒜和陈灵看着玉翩然背着工具袋，步履轻快而沉稳地往华清宫里走。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实。
陈灵忍不住说：“我想像玉宫女一样。”
庄庄蒜笑了，“灵灵，你不必这么想，你和玉宫女是不一样的人，你们对未来的想法肯定也不一样的，就像我，如果发不了光，就站在能发光的人身旁帮帮她就好，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月光追随太阳吧，灵灵，你想做什么呢？”
陈灵咬住唇，低下头，认真地想起来。
过了会，她抬起头，整张脸望向星空，“我想往上爬，做个一生都不断向上攀登的人，绝对不会累，也不会放弃，跌倒了要像玉宫女一样站起来，因为想到最高的地方去看看，在那样的地方，我相信一定有最美丽的风景在等着我。”
庄庄蒜拍起了手。
“太好啦。”她眼里放光，“原来我身边，不只糊糊一个太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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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宫里。
玉翩然把工具袋放回收纳的地方，在离开时看到了肖尚宫。
华清宫十分清闲，这时宫人们要么去吃晚饭，要么就回到掖庭早早休息，早已没什么人。
玉翩然当然知道肖尚宫在此时出现不是偶然。
但有了之前的经历，玉翩然对肖尚宫已是无感，她不太想听她说话，所以加快脚步，却还是在要经过她时被叫住，“玉宫女。”
肖尚宫淡漠的脸说出淡漠的话：“太后娘娘找你，是不是对你说了一遭她痛苦悲惨的二十年，说她的丧子之痛，以及对皇后娘娘的恨意，并且还会让你觉得你是特别的？因为你只是个小宫女，而她是太后，太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重要，并对太后充满感激？”
玉翩然不说话。
“说句不合规矩的话，这是太后娘娘一贯的伎俩，还希望你不要上当才是。”肖尚宫说：“我说的话不好听，但玉宫女我是在给你提醒：有时候，对你失声痛哭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对你冷酷无情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
玉翩然还是不说话。
她以为肖尚宫已经把话说完，就要走了，肖尚宫又说了一件事：“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做园林工作，我会给你安排更清闲的工作，你可以不接受，那就去其他宫殿找事做，如果他们也不收你，你只能出宫了。”
“肖尚宫，可以问你个问题吗？”玉翩然终于开口，但没有对她的命令做出回应，而是说：“你是皇后娘娘的人，并且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是么？”
肖尚宫淡漠中露出一丝认真，她回答：“是。”
玉翩然笑着点头，“肖尚宫默默为皇后做事，真是忠心耿耿。”
“不是忠心耿耿，是矢志不渝。”肖尚宫冷淡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娘娘对我们有多好，她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报答她。”
她接着说：“不要和娘娘作对了，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
“我之前被掖庭和未央宫的人赶出来时，在观星台打了快一星期的地铺，那时日日都是晴天，我每天都躺在地上看星星，明白了一件事。”
玉翩然直视肖尚宫的眼睛说：“宇宙无边无际，地球只是其中一颗不起眼的行星，然而这颗星星上也经历过数十亿年演化，多少霸主曾称霸一时，熬过几亿年，最终还是逃不过灭绝的命运，人类的历史竟只有几百万年而已……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们都如此渺小，就连皇后，也不过是渺小中的一部分，所以我为什么不敢和她作对，凭什么我不可以？”
肖尚宫脸上浮现怒意，“玉翩然，你真是愈发狂妄了，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
她渐渐发现玉翩然嘴皮子比以前利落，似乎是这段时间教课带来的成果——她皱眉道：“我不和你多说，你必须换掉工作，我是尚宫，你只是宫女，你必须听我的，明白了么？”
不想玉翩然笑着应了，说了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谢谢肖尚宫提醒，我会加倍努力的。”
宫女必须得听尚宫的话，是因为级别不一样。
如果她能考上女史，尚宫还能对女史随意呼来喝去吗？
玉翩然心里想着，看肖尚宫已经没有留她的意思，倒是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肖尚宫，对你来说，娘娘才是这宫里的王，是这样吗？”
肖尚宫一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知道了，肖尚宫再见。”
玉翩然往华清宫外走去。
她表面上十分平静，内心却早已是惊涛骇浪。
想起来了。
终于想起来了！
她记得来华清宫的第一天，肖尚宫向她和庄庄蒜说起宫中的事时，曾说过一句话，“我们的王，一生只爱一个人。”
那时她以为是先帝，还疑惑先帝明明之后召了易夫人进宫，显然有了二心，今生怎么可能还只爱皇后一人。
如果皇后是宫人心中真正的“王”，那她一生中爱的人是先帝吗？
玉翩然想到太后对她说的话，说先帝离世后，皇后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
如果皇后爱的不是先帝，如果她是被迫进的宫。
那她是入宫前就有了深爱的人？
棠梨宫里，如果其中一个人就是她，如果她就是那个写信的人，她抄写的那首《氓》，是在表明对谁的怨怼呢？
不行。
玉翩然摇头。
玉氏宫廷上个世纪就开始准许男性宫人进宫做事，一直到现在，虽然人数在宫中比例偏少，但流动复杂，谁知道皇后的恋人是不是还在宫里，又是不是早已离宫……
查起来太复杂，就算找小黑帮忙，也很难把这个人找出来。
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吓一跳，看到是庄庄蒜。
庄庄蒜笑着说：“你想什么这么入神，去吃饭啦，不然就成夜宵了。”
“不好意思。”她连忙道歉，撇去那些念头，与庄庄蒜和陈灵一齐走。
“玉宫女，女史选拔考试是不是快到了？”
“嗯，就在后天。”
“哇，好快啊，你准备的怎么样？”
“我很有信心的，你们就相信我吧。”
“……”
.
养心殿。
皇后在寝宫里闭目养神。
侍女为她按摩肩膀。
刘嬷嬷给她换了杯参茶。
皇后喝了一口，有人进来禀报：“娘娘，您派去的警卫说人都散了。”
皇后淡淡“嗯”了声。
“……他还说，玉翩然写了张纸条，不知道要不要递交给您。”
皇后睁开眼睛，“呈上来。”
很快，那张叠起来的纸条就递到了皇后手里。
还没打开纸条，皇后就皱起眉头。
她看了纸条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伸出素手打开它。
上面写了几行潦草但认真的字。
“娘娘。”
“在地面的石头上左右横跳的虫子确实比不上能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鸟儿。“
“但虫子在把一粒粒泥土堆积在自己脚下，总有一天，它身下会出现一座高峰，那时，它不再需要辛苦飞翔，只需站在那里仰起头，就是离天空最近的一只虫子。”
“您讨厌的人：玉翩然呈上。”
皇后静静地看完这些字。
她说：“把蜡烛拿过来。”
刘嬷嬷找不到蜡烛，慌忙之下只好以香薰蜡烛取代。
皇后直接把那张字条扔进蜡烛里。
散发甜味香气的火舌...舔...舐纸张，燃烧的气味很难闻。
字条变成灰烬后，刘嬷嬷连忙吹灭了蜡烛。
皇后重新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刘嬷嬷却清楚地看见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
刘嬷嬷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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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半，颜新被时涧墨叫起来去开车。
“姐，我叫你姐可以吗，别让我起这么早我昨晚打游戏打到两点你上班九点何必这么早叫我起来……”颜新睡眼惺忪，叫苦不迭。
时涧墨：“请注意你的措辞。”
“我错了大人。”
颜新困得要死，却敢怒不敢言，只好卑微地问：“大人，这么早叫我做什么？”
时涧墨看了眼她的衣服，“换一身正式的出来，别总是休闲服，今天是大日子。”
“什么日子啊阿sir”
“你出来了我再告诉你。”
“……”
颜新咬牙切齿换了身陪时涧墨出席重大场合才穿的女性套装，时涧墨看了很满意，说：“走吧。”
颜新看她表情很严肃，心想可能确实出了大事，就正经地问：“大人，到底怎么了？”
只见时涧墨拎起客厅中央的保温箱，轻声说：“小麻雀伤好得差不多，今天是它该飞往大自然的日子，我为它挑了个好地方，去那里举行放生仪式吧。”
颜新：“……”
颜新：“？？？”
颜新：“@#￥%&……（以下省略一大段脏话）”
时涧墨：“你在小声嘀咕什么？”
颜新：“没什么，我在想太好了，雀大人终于重伤痊愈可以重返蓝天了，大人你一定很舍不得它吧？”
“再舍不得它也得让它走啊。”
时涧墨凝视了会保温箱里的小鸟，垂下眼帘，往屋外走去。
颜新紧随其后。
时涧墨上车后，对颜新说了个很偏僻的地方，颜新都没听过，就算找导航也花了点功夫。
颜新开车时连连打哈欠，余光瞟到时涧墨一直盯着手机，偷偷瞟了几眼。
【小黑鱼】：今天去放生小麻雀了
【甜糊糊】：真的吗？好可惜，我今天正好要准备考试，没办法和你一起去了[心碎]
【小黑鱼】：没关系，我会把视频拍下来给你看
【甜糊糊】：嗯！我等你哦，么么
【小黑鱼】：我也等你考试的好消息，么
颜新以为这段腻味的对话结束了，但原来只是开始。
接下来玉翩然开始给时涧墨狂发表情包。
时涧墨只有微信对话框里的原始表情。
时涧墨跟着玉翩然发了会，就开始头疼，觉得这事比开会时听老子们胡扯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