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听见她的话, 慢慢抬起伞。
苗金看到她的脸, 立即为刚刚说出的话后悔了。
女人.皮肤细腻紧致, 十分白皙。
她面相看上去很柔弱,像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
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家里的富贵太太。
和她比起来,苗金觉得自己又黑又黄, 皮肤粗糙不说,还有点胖。
喊比自己年轻的人叫大姐, 苗金感到很不好意思, 同时心底漫上小小的嫉妒, 因为在这位贵妇面前,她自惭形秽。
她不觉抬手,下意识蹭了蹭脸,然后对女人说:“妹子打哪儿来的啊?”
对方轻声说:“我是本地人。”
“哦。”也是玉城的啊。
女人轻声解释:“总在家里待着,很闷, 所以出来走一走, 走到这的时候, 看到了这幢非常漂亮的洋楼, 是您家的吗?”
“嗨,也说不上多漂亮啦……”苗金被夸得心里高兴, 觉得她很面善, 就问:“要不,来我家坐会吧?”
虽然女人再三推辞, 苗金还是热情地把她带回了家。
进门后, 苗金给她倒水, 女人在客厅里静静坐了会,看到放在柜子上的相框。
她瞳仁微缩,站起身,走到柜前,拿起那个相框。
苗金端水从厨房出来,听见女人说:“您的女儿真漂亮。”
苗金很不矜持地笑起来,“那当然了,谁看到我家糊糊,都会夸她好看的。”
她把杯子放到桌上,随口问女人一句:“您家的是儿子还是千金啊?”
“都是女孩儿,大的那个小时候走丢了。”
女人看着相框轻声说,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是陈述事实。
但那一瞬间,苗金此前对她的嫉妒就烟消云散,变成了深深的同情。
“哎呦。”苗金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得有多难受多心碎啊。”
女人脸上露出短暂的痛苦的神情,但随即,她就微笑起来。
她说:“您别为我伤心,孩子已经找到了,她被一个好心人家收留了,过得很幸福。”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我这个时候去找那家人,想把孩子找回来,你觉得可以吗?”
苗金差点脱口而出:可以,当然可以,这可是你的孩子啊!
但她想了想,最后不安地说道:“妹子,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支持你,但是不瞒你说,其实我家的这个女孩子,也是收养的。”
她向女人解释:“我年轻时身.体不好,一直没能要上孩子,后来捡了女儿,他爸和我妈就都劝我别要孩子,一心把女儿抚养长大,我也照着这么做了,这些年来,我从没后悔过当初不要孩子的决定。我也无数次在深夜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跟我们说糊糊是他们的孩子,要带走……”
苗金说着连连摇头,“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和他爸都不会把孩子还给别人,不,也不该这么说,还是看糊糊的意思吧,看她的意思。她是我们的女儿,也是别人家的女儿,不是我们互相争夺的玩具,抢来抢去,伤的还是她的心……一切看她就好。”
女人很认真地听她说话。
到后来,看苗金眼睛红了,她温柔地递上纸巾,对苗金说:“您的想法很好,这么做是对的。”
她也许是想到往事,眼帘微垂,叹息着说:“我也会尊重她的选择。强迫人是件很糟糕的事,我曾经被人强迫过,后来也强迫过别人……现在,我不想再犯从前的错误。”
说完,她向苗金笑了笑。
苗金很快喜欢上这个美丽优雅的贵妇人了。
贵妇人看了眼四周,问她:“您的女儿不在家么?”
“她现在在宫里做事,可厉害了。”
苗金一高兴,就把玉翩然的事情同贵妇人讲。
贵妇人自始至终都面含微笑地聆听,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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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们自从进宫后,生活一日比一日糜乱。
他们的不.良习气沾染到侍奉他们的宫人,有的耳濡目染,行为举止也渐渐轻佻,回到掖庭,引起了其他宫人不满。
剧组在宫内拍摄时,天天会发些小花絮传到网上保持热度。
有意无意地,那些花絮里会有些贵族们的镜头。
当贵族们挥霍无度的模样传到网上,很快引起网友们的讨论,引发了路人的愤怒和不满。
不公平。
就因为这些贵族们身.体流着所谓的“贵族血液”,就可以大捅大桶地泡牛奶浴,吃一顿数十万美元朝上的饭菜(天知道这些饭菜是不是用金子做的?),成天无所事事,拿眼睛瞟宫里长得俊秀的男人女人,喜欢上谁了就可以大摇大摆调.戏他们?
更让人气愤的,是他们明知道镜头对准自己,依旧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反而还因为这样的刺激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这种怒火,很快迁怒到玉氏整个宫廷。
玉萃看到了网上这些评论,气愤又焦急。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她无心习题,对陪读姑娘说:“这些贵族挥霍宫里的资源,还连累整个宫廷背上不应有的骂名,整个宫里除了我奢侈些,母后和皇祖母向来节俭,要内务府拨钱还要看他们脸色,现在可好,大家都觉得我们是一丘之貉了!”
玉萃抓着头发,在未央宫里走来走去,“母后为什么要在宫里开放的时候放贵族进来,看玉氏的风评一天天坏下去,我要急死了!”
陪读姑娘安慰她:“娘娘一向深思熟虑,这么做应该是有她的道理。”
“不,不是的。”
玉萃坚决地摇头,对她说:“从前她做什么,我都相信她有自己的考量,可我现在不信了,我觉得母后变了,她心不在焉,好像从某一刻开始,什么都无所谓了,她身上那股劲儿,消失了。”
陪读姑娘与她沉默一会,说道:“殿下,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你也感觉到了?”
“要不,去问问时大人呢?她一向能给你很好的建议的。”
玉萃点点头。
她立即给时涧墨打电话,“……母后是怎么了,你知道吗?是因为姐姐不认她,所以她变成现在这样吗?姐姐她知道贵族对宫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吗?”
时涧墨安慰她:“她都知道,她的想法和你不一样,她是觉得,这些贵族的事情曝光出来反而不是坏事,不破不立,让人们知道贵族们是什么货色,到最后,对玉氏是有利的。”
玉萃本来有些担心,没想到玉翩然对这些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有她自己的看法,心情终于好了些。
她抿了下唇,紧张地问时涧墨:“小墨,姐姐不认母后……那她对王位是什么想法,她想登上王位吗?”
话筒那旁安静了下。
时涧墨的声音幽幽地传来,“顺其自然吧,玉萃,现在,还是不要逼着她做什么,让她随心些。如果一下子给她身上过多重担,我怕她会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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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翩然这几天的生活很平静。
她以前觉得授课时心情最好,不过最近宫里的气氛紧张,连带着授课时,她都能感觉到过来听课的宫人们气氛间也怪怪的。
现在,她觉得抄写名录时心最能静下来。
说来也奇怪。
玉翩然以前上课时,最讨厌英语和语文课,因为常常有抄写的作业,她那时觉得这些都十分枯燥。
幸而后来她考上舞蹈学院,远离了这些。
后来她脚受伤,不能再跳激烈的舞蹈,就转行去当了个演员。
现在,她二十一岁,在离生日还有十几天的时候,从宫女又摇身一变成了女史。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会放下笔,揉揉酸痛的手腕,露出自己都不知为何而生出的笑容。
到了深夜,玉翩然会走出内务府,绕着偌大的皇宫,走上几圈。
有时候停下来,是因为听见风吹树叶,枯叶落到地上的声音。
这时她会打电话给时涧墨,先不让她说话,彼此先安静几分钟。
然后她问:“有听见秋日落叶的声音吗?”
时涧墨回答:“好像听见了,听到叶子捂着脸哭,说不想落下去,但还是被风吹到了地上,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怎么会是这样呢?”玉翩然说:“我听见的是笑声,那些叶子高高兴兴地和风跳了段舞,然后说太好了终于回家了,就张开双臂,回到土地的怀抱里。”
她边说,边捡起几片落叶,看了看,又把它们放下去。
时涧墨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
“哼。”
时涧墨有时候也会问她:“我们两个人说的是情.人间该说的话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是第一次谈,不知道情侣间到底会说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你干什么要问我嘛。”
“这倒也是哦。”
她们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常常会持续很久。
持续到玉翩然困了,慢慢往回走,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才算结束。
有时在时涧墨对她说晚安时,玉翩然会很坏地问一句:“我真的很想和你酱酱酿酿,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呢?”
那边回答她的是无穷无尽的沉默,然后玉翩然会很气恼地挂断电话。
但气恼不超过一秒,玉翩然就会在床上偷偷笑起来。
嗯,又是成功调.戏时涧墨的一天。
昨天晚上,时涧墨在和她聊天时,告诉了她一件稍微有意义的对话。
时涧墨说:“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已经查到了,不是秦姑姑,是名姓周的警卫。”
“姓周?”
玉翩然心底下意识想到一个人:周思妤。
不会这么巧的吧。
“对,你没猜错,是周思妤的父亲。”
玉翩然惊呼:“所以长公主……”
“她从踏入宫里的第一步开始,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背后,是温首相在指使她。”
时涧墨说这些时,语气很沉重:“温首相现在在努力通过恢复周思妤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法案,等法案一通过,他会帮助周思妤登上王位,而在周思妤成为女王的瞬间,他会揭露周思妤并非皇后的亲生女儿,她是假的。”
一个假的公主成功瞒过所有人登上王位,这件事传出去后必定贻笑大方。
人们对玉氏仅存的信任也会土崩瓦解。
“玉氏和人民是不会承认假的公主当他们的王的,人们也受够玉氏因为王位闹出的反反复复的事端了。既然如此,这场闹剧该怎样收场呢?”
时涧墨对她说:“玉氏会崩溃的,经此一役,不复存在也有可能。”
玉翩然听着没有说话。
她后来和时涧墨互道晚安后,没有进内务府休息,而是走到神树前,在它旁边坐了很久。
很多事情她依旧无法接受。
对于现状,她依然十分迷惘。
即使这样,也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玉翩然望着神树,迟迟找不到答案。
她摇头,索性不想这些。
她再次打开手机,正好看到陈灵很生气地在群里分享了一个链接。
【耳朵灵:再这样下去,我都受不了了!】
玉翩然点进去看到一个视频。
视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翎坤宫的泳池旁玩,他不知是玉氏的哪个贵族,正勒令一个漂亮的宫女陪他下水。
那个宫女不愿意,他就命令其他人把整桶水泼到她头上。
宫女被淋得浑身湿透,最后哭着跳下泳池。
贵族和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玉翩然盯着视频,眼睛渐渐眯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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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清晨,肖尚宫从华清宫出来,正好与司簿碰上。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好像已经过去了一年。
两人虽然同在宫中,但各司其职,很少能见到。
看到对方,她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早,肖染。”
司簿正要经过她,听见肖尚宫问了句:“玉翩然在你那里如何?”
“努力认真,勤奋刻苦。”
说罢司簿露出讽笑,“玉翩然不也在你手下工作,何必来问我。”
真有趣,二十多年前她们曾是朋友,因为三观不同逐渐远离。
如今,因为手下同一个人,她们又联系在一起。
肖尚宫不耐烦地蹙眉,说:“你劝劝她,别让她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已经把玉氏搅得不得安宁了。”
司簿本来想走了,听她这么说,就在原地站着不动,并且把头发全部披到肩后,端端正正扶了下眼镜。
司簿说:“肖染,女史有什么能力可以改变一整个宫廷?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在她身上,也不该怪她,她不过是导.火.索,或者振翅的那只蝴蝶,根本原因是皇后娘娘手中的权力,和她持有的威信都江河日下,与日衰败。她总站在旧处,不愿意瞧瞧新的光景,就算不是玉翩然,何翩然也好,宋翩然也罢,都会造成今日的结果。”
肖尚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司簿反而笑了下,“肖染,你当年的选择终究是错了。”
“忘恩负义!”肖尚宫怒道:“你忘记皇后娘娘当时对我们有多好吗,二十年前,她让全国读不上书,陷于泥潭中的女人们来宫里报名,有了可以读书和工作的机会,你我不就是靠着她的恩赐走到今天,你怎么能在今天说这样的风凉话!”
“我从没忘记过娘娘的恩惠。”司簿很平静,“但人总是会变,你看看娘娘,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屠龙者终将会变成恶龙。和她那时相比,她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我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跟随别人,我只会跟随自己。”
司簿不再和她争辩什么,向她笑笑,淡淡然地就走了。
肖尚宫闭了闭眼睛,努力使剧烈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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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肖尚宫在华清宫里吩咐宫人们做事,嘉兰和几个平日都围着她转的宫人们都走过来。
“姑姑。”
嘉兰很兴奋地对她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肖尚宫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心里还想着司簿对她说的那些话,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
“今天,皇后娘娘出宫去了,不知是做什么。”
嘉兰说:“我们已经联合了所有anti玉翩然的人,准备今天下午六点,好好教训玉翩然还有她的拥簇们一顿,玉翩然之前洋洋得意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该是她为此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肖尚宫停顿了一秒,用来思考她的话。
她随即心中狂跳,震惊地说:“你在说什么?你要教训玉翩然?”
“肖尚宫,不仅是玉翩然,还有支持玉翩然的那些宫人。”靠着嘉兰身边最近的一个宫女说:“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肖尚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先干什么?这么做和社会上那些打群架的混混有什么区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剧组的人也在宫里……”
“对,我们会先把剧组赶出去的。”嘉兰没想到肖尚宫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有些不高兴:“我们这是在维护正义,只有暴力才能解决一切,我们是在做对的事情。”
肖尚宫完全不想看她,“这样会让皇后的名誉受损。”
“娘娘已经不在乎我们了!”
说到这个,嘉兰非常生气,“如果她在乎宫里人的想法,会让玉氏的宫廷打开,允许剧组的人进来吗?后来她又让贵族们进宫,把宫里搅得更是乌烟瘴气,让宫人们怨声载道,我们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再不发出来就要疯了。”
“……”
肖尚宫试图阻止他们,但看他们群情激奋的样子,知道已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