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徐青的质问, 丹朱却没有半点心虚。
“我为什么一定要提醒你?我回人间只不过是为了回忆一下往昔,顺便找仇家算算旧账,你们人间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长长的眉毛向上挑起来, 一双美目里看不到任何同情、怜悯和愧疚,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也不必太伤心。人类的寿命本来就很短,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就像潮起潮落,循环往复而已。”
“你们人类开山采矿, 爆破的时候, 可也没挨个洞地敲门提醒兔子提前搬家呀。”她说。
昏沉沉的乌云, 蜘蛛网似的闪电,怒吼的狂风, 天河倒灌般的大雨,摇摇欲坠的救援飞机,海水覆盖下的城市,上下颠簸的救援皮艇……这一切都混在浓重嘈杂的噪音里, 成为丹朱背后深沉的布景。灰蒙蒙惨淡淡的景象里, 神女依然鲜红、明亮、美丽、高高在上,与正在遭受磨难的人类完全是两个物种。
“我早该明白,你本来就是这样的。”徐青似乎被各种复杂的思绪压垮, 不堪重负般低下头, 自嘲地笑笑, “可惜我只记得你救过我,和我一同抵御过帝江,帮九安除过妖,以为你会和别的神明不同。”
“是你和别人不同。”丹朱笑了,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徐青冰凉的侧脸,强行把她的面庞抬起来,手指一一拂过骨骼的轮廓、眉眼的线条、双唇的弧度,“小丫头,或许你自己感觉不到,但你非常、非常的特殊。你太有趣了,让我几乎要忘记这张脸曾经属于谁……”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徐青白纸一样的皮肤上顿时出现了微红的压痕,“如果不是我,你觉得你能全须全尾地离开那条隧道?能手脚俱在地离开界碑结界?我可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你为了那些蝼蚁冲上前挡灾。”
“所有,你就和我一起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不要再去掺和九安的事了。”
徐青深吸了口气,为了防止眼眸传达出过分激烈是情绪,她闭上了眼睛。说道:“算了,随便你怎么想。现实中的海啸也就罢了,但界碑结界是重中之重,盛熙宁那边一直没传回来消息,我必须过去看看。”
“我看你是想去送死。”丹朱冷声道,“界碑底下封印的魔物几千年了都没人敢下手清理,你为什么非要哪里危险去哪里,好好留在这里看风景不行吗?”
徐青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
双目相接。
徐青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小时候谢鲸歌总夸她长得好,长大后谁都赞一句举世无双风华绝代,前些年新加入九安的人有不少是冲着她这张脸来的,连那些对天枢深恶痛绝的人都只会骂“那个徐青心这么狠,白瞎了那么好看的脸”。如今被捧在丹朱的手心里,这幅面孔却成了“有趣的人类身上唯一令人讨厌的地方”。
徐青也一直觉得丹朱漂亮,和自己不相上下的漂亮,那双眼睛尤其美。她总是希望看到丹朱多笑一笑,因为凤眼在笑起来的时候会将平日的锐利收敛起来,显得格外灵动。然而现在她注视着丹朱那笑意盎然的流转眼波,却只觉得无数冰冷的阴暗的情绪从心腔溢出,渗入每一条血管和经络。
“我明白了。”徐青说。
除了在隧道里初次相见之外,丹朱对她的态度大多时候并没有多么恶劣,但也偶尔会对她表现出敌意和杀意。等到从界碑回来之后,丹朱开始不再掩饰对自己的亲昵。什么并肩作战,什么笑闹亲近,什么青丝成绕指柔,徐青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将自己看做了那个童年便相识的故人,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的。原来人家根本没想过那些,只不是随便逗弄罢了:就像人在路边遇到只龇牙咧嘴逞勇斗狠的野猫,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兴趣,过了几天突然发现它的皮毛特别柔软,也愿意和你亲近,于是便会很乐意地伸手去摸一把。
对丹朱而言,她就是个非常非常特别,特别到不想让她很快死去、甚至有些珍视的新奇人类。但她从不会因为徐青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她对于人命依然漠视,对人世间的变化毫不在乎,只要她养的“猫”别为了给“猫群”出头而被打死就行——当看到野猫在打架,她会第一时间把自己的猫抱起来,带离战场。那些猫科动物中流传的战争尊严,在她看来毫无意义,不需理会。
或许神明,永远也无法真正平等地理解人类的感情和立场吧。不论这个神明平时表现得多么亲切,多么人性化,都不过时外在的表象。
徐青突然感到了难过。
徐青微微向前倾身,朝着丹朱靠过去,环抱住她的肩背,下颌搭在她的肩头。她在丹朱的耳畔,用极其温润极其轻柔的声音,低低地说:“丹朱,我就当这么多天,是在做一场梦。”
幻梦醒来的时候什么都留不下,只剩下那份难过始终挥之不去。
谈了这么多次恋爱,当了这么多次湾仔码头,但以前所有的分手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回自作多情被惊醒来得令人伤心。
这样的徐青太反常,丹朱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对,想要拍拍徐青的背,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不能动了。
徐青松开了怀抱,向后退了一点距离,和她面对着面。
“你——”丹朱瞬间反应过来,“你做了什么?”
“不要紧张啦,只是让你暂时动不了而已,过段时间就解开了。”徐青语气轻快,“尊敬的神女阁下,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被你带到天上这么长时间,都是在无可奈何地和你谈天说地吧?”
“咒术虽然向来被玄学界列为禁术,但是对我这种天天在阴影里执行任务的人来说,它可好用得很呢。”徐青又向后退了一步,足尖堪堪踏在大疆悟Inspire2的边缘线上,无人机被踩得晃了晃,她被暴雨浸透的裙裾在风中摇曳,宛如一只悬崖边的湿羽飞鸟。
咒术。丹朱瞳孔一缩。
那个人,那个该死的不人不鬼的巫女出身的精卫,最擅长的就是这种阴暗下作的咒术。
咒术需要非常周全的准备,需要漫长的颂念吟唱,或许徐青在这一道算天才,也只能对人类随时起效。如果想要将咒术用在神明身上,则必须提前许久就开始布置。即使是从被带到半空时就开始默默念咒,最多来得及做完咒术中“出语”的环节,而出语在没有进行准备期的根本无法即时生效。也就是说,在很久之前,徐青就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咒术的标记。
咒术分触染律和相似律两种,需要形似物品和生辰八字的相似律对神明无效,只有借用贴身之物的触染律能勉强对她起作用。
丹朱突然想起,在胶州湾隧道里,她和徐青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徐青削下了她的一缕发丝。
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
“你看,养成时刻准备战斗的好习惯,是多么必要的事情。”
面前的徐青笑意盈盈。这个笑容如果不细究眼神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干净无害,丝毫看不出来是双手染血无数的天枢总判。她说:“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得罪了天枢总判还能过得舒舒服服的人呢。”
“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就此别过吧,丹朱神女。”徐青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复杂的情绪在雨雾里模糊不清。她轻盈地从无人机上跳了下去,裙摆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