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侧坐在桌前,一只手放在桌面,离那只仅剩四分之一吐真剂的试剂瓶大约半截中指的距离。他平静地盯着澄明的液体,吐真剂并没有帮韩竻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过,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目前还没有破解遗忘咒的解药。
流云渐渐向天边的乌云聚拢。
贺如约而至。
聃已等在老地方。
意识到有人,聃慢慢转身,看到贺时一直深锁的眉头终于稍展。
贺朝他翻起眼皮——来了,有什么想说的?
聃明白他的表情,不拐弯抹角。“比赛那天,你遇到了什么人?”聃发现贺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除了和自己练习,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贺主动握剑。比赛结束那晚,看到贺在树林里练习剑术,专注得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来过。
贺眼里的光彩很快消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我没必要事无巨细地向你坦白吧,你自己不也对身边的人连起码的坦诚也做不到吗?”贺给予的这下反击正中聃的隐痛。贺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要走却被叫住。他转过身,却发现聃把手盖在眼镜上,声音有些沉重,“对,你说得没错。”他缓缓摘下眼镜,皱了一下眉头,那双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看向前方。
“你是……精……”据他所知,精灵和人类生下的混血,并且允许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个。精灵对于血统极为看中,而他身为精灵的王子,第二皇位的继承人却在皇位竞争最激烈的时候娶了人类为妻,违反了精灵皇室的婚姻法规定,继而令拥戴他的政党对其失去信心,“爱美人不爱江山”自古以来一直是王者的梦魇。
“萨格德公爵是我的养父。”聃知道,贺应该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并没听说公爵除了唯一的儿子还有养子。”
“我和他只能君臣相称。”聃轻轻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伤感。
聃的父亲不是萨格德公爵,而是如今精灵王位上的那个人。当初精灵王位竞争时,王室和贵族势力分别分为保王党和护爵党两股势力,对象分别是被视为第一王位继承者的长子爱德华王子和第二王位继承者的爱德蒙王子也就是后来的萨格德公爵。
聃,私生子。
贺怔怔地望着他。
而聃给予他猜测的回应却是一抹淡淡的、苦涩地微笑。在提及这位生父时聃用了“他”而避免用“父亲”这个字眼,即使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谨慎,维护着那个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不敢承认的男人。
“他值得你这样去维护吗?他连你的存在都不敢承认。”贺看着聃。
“至少我活了下来!”在聃心里,他应该是爱自己的,因为他允许他的母亲生下自己,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很少看到这样的聃,那一双深海般的蓝眸高贵而卑微,明媚却忧伤。
贺转身背对着聃,往往他转身意味着已无话可说,但这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一声不响地离开。
“那天我在格瑞托瓦的走廊上遇见了他——杀了自己妻子,我的母亲;杀了我,他的儿子。被誉为‘比撒旦还冷血的男人’。换作你会怎么做?”
聃震惊地望着贺,他冰冷的口气不带一丝愠色却阐述着骇人听闻的事实。
“他是你的……”
“我的名字叫罗洛。”贺淡淡道,他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听到那句对自己父亲“出名的评价”,相信聃不会猜不到。
聃仅仅猜到贺与联盟有着某种联系,只是没想到他的父亲竟然会是罗诺,被誉为“比撒旦还冷血的男人”的联盟总指挥官。关于罗诺,这个以冷血和铁血手腕著称的男人,地下报曾报道过,他是唯一在联盟政党斗争中站错立场却在事后受到联盟新任司令重用的人。就在联盟新任司令上台前晚,传来了他妻子暴毙的消息,而他却在第二天照常参加了新任的上任仪式。在普通人看来罗诺的出现是晦气,但在那些习惯了勾心斗角的政党看来,这无疑是罗诺最高明的手段。罗诺的妻子在这场政斗中属于政治对立的护爵党——加兰尼家族。他想牺牲妻子借此换得新任的重新任用,甚至妻子还未落葬就将自己的儿子送进了联盟意为联盟效力。无论作为一名丈夫,还是父亲,都令人心寒。
“所以,你拿走杜兰德尔是为了……”聃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贺终于有了反应,侧过脸,阴霾下那张俊美的侧颜布满阴鸷,眼角上的那道疤看起来狰狞而可怕。
他猜到了贺的答案,但他不想听到那个可怕的答案从贺的嘴里说出来,也想试着让他放弃这样的念头。“既然罗洛已经死了,那么就好好利用这个新身份活下去。我想代替你死去的这个身份的主人也会这样希望吧,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战友和‘自己’一起死去。”聃托父亲萨格德公爵调查了阿里吉斯·贺这个名字,原本以为会是个假名,但没想到联盟确实有这样一名军人,只是两年前已经死了——贺来到格瑞托瓦刚好两年,显然他们相识。
“正因为如此,他更该死!”
原以为贺听到死去战友的名字会有所动容放弃复仇的念头,却没想到情况变得更糟。这次没等聃道出他的怀疑,贺直接告诉他原委。“杀了你的母亲,你的挚友,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继而杀死知晓真相的你,仅仅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及利益。一想到身上流着这种人的血,就觉得恶心。”贺眯起了眼睛瞥向聃,聃那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让他觉得够了。他不想再多说什么,该说的他已经说了。人有所隐瞒并不是不信任他人,而是对自己不够信任。贺不担心聃会告发自己,也是出于这一点。
“无论如何别忘了他是你父亲!”聃在贺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说道。他不知道,贺是否会听进去,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贵族间的尔虞我诈,政党间的阴谋诡谲从小看在眼里,他知道地位、财富、权势、利益等欲望背后的葬送者不计其数,过程不尽相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罗诺身居高位,身不由已这点和坐在精灵王座上的那个他是多么的相似。
被遗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是否和珏提到的“即将发生的事”有关联?韩竻无法平静,焦虑让他显得坐立难安。他试图回忆起那个在厕所呕吐的艾斯沃夫男生的容貌,但他几乎没有抬头,直接转身。根本看不到他的脸。韩竻再一次陷入了失望。
聃回到房间,发现桌上原本翻开的书合上了。他按了一下书,里面像是夹了某件东西。他拿起书,信封的一角滑落出来。屋里没有其他人,他抽出信封发现信封的右上角缺了一个角。这是父亲写给自己的信,当然指的是萨格德公爵。
聃拆开信封,内容很短,只有短短两行。可当他读完却有种仿佛错过了一个世纪的悔恨。他捏住信,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
即便在这种时候,即使现在格瑞托瓦暗流涌动,也许还有什么即将发生他也必须离开。